没萧时(10)

惠灵山。提起这个地方,几乎没人知道。但若是说起此处的另外一个名字,那可是人尽皆知的,西南一带通往京城必经之道,即便官道只涉及了此处最平最矮的一片山。而被称作“惠灵山”的地方,更是仅仅占了此处一小片不起眼的山头。其景虽说和四境之山清剑相似,可云雾缭绕,稍一不留神便走错随官道下山去了。而此行的目的,却是山中深处,不起眼的一处茅屋。朴素且毫无出彩之处,唯独糊窗的油纸上硬是刷了一层煤黑。门前两棵梨花已凋落的差不多了,仅剩下星星点点的花瓣点缀于枝叶之间。门口牌匾简简单单刻了两个字,笔画生硬似是孩童所篆。
枭居。
枭居住的,自然是枭了。名副其实的雪枭。
三叩门后,茅屋主人出门相迎。此人身着灰白相间长袍,颈边袖口被点缀的羽毛裹得严严实实。斗篷帽檐拉低盖过脸。待入室内,那人方才取下斗篷。瞳色血红,银丝垂至腰间,面色苍白,却干净的没有一丝皱纹。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山精水怪。
“仙人此次前来,还是为了见后山那位吧。”主人彬彬有礼,慢条斯理的语气,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呵呵,毕竟是兄长的遗愿,老朽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愁仙人笑了笑,随即靠窗坐下。窗边的茶桌上已然备好了茶和瓜子。
舍内除了基本起居用家具外,几乎空空如也。家具虽少,却也极其精致典雅。只可惜,虽说难得有人来访,开了扇窗,室内任然几乎不见阳光,仅有的几只蜡烛完全照不出室内全貌。
“话说回来,徒儿们一个都不在身边,留你这白毛鸱鸮在山上也够冷清的。”
茅屋主人笑笑。“只可惜在下天生无缘世外,否则也不会整天足不出户。”
说罢,主人取出一个精致的木雕礼盒,刚打开盒盖,茶香已然扑鼻而来。“这是仙人钟爱的玄湖五翠两份,再附上云鼎茶具一套。多谢仙人照顾小徒。”
“好说好说。百里先生客气了。”愁仙人笑着捋了捋须。“呵呵,小姑娘果然没忘了老朽。”
“说来,妍儿和探花,想必您已经遇上了。”待小心斟上茶水,主人继续道,“玄弓的话,似是已经好久没有音讯了。”
“司徒呢?还在京城?”愁仙人嗑了口瓜子。现炒的,没放料。
“明空有自己想做的事,虽说多少有违门规,也由不得我说什么。毕竟,孰对孰错,并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释的。”
“呵呵,搞了半天,几个徒儿都跑了。”
“也并非坏事。即便是天机四枢,毕竟还是鸟儿们,迟早是要离巢的。况且,虽说四人都天资聪颖,可论性情,终究是世俗之人,无法担当门户大任。”
“司徒都不行?真够挑剔的。”
“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咕...咕...”
谈笑风生间,一只鸽子停落在窗口,双脚各绑一条红线。
“来的正是时候,可以见客了。”茅屋主人说着,取下鸽子右脚的红线,重新绑在了左脚上。
小心穿过山中小涧,来到另一处山中茅庐。门已打开,四下无人,却可听见缓慢的脚步声,还有“叮铃叮铃”铃铛一般的声音随之而来。
习惯了洛坡的干燥,肃町的湿热难免会有些令人受不了,尤其正午之时,总觉得懒洋洋的不想动。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多,树多,吃的花样也多,然后就是不用担心稍微砰砰鼻子就出血。
肃町位于洛坡和黍水之间,在地图上形成一个拉长的倒三角,三者凭地理位置皆属于当年的黍水郡。而论地域和气候,肃町还是更近于黍水一带。早期的黍水郡,黍水乃郡王府所在地。后来郡王之间发生内斗遂迁都至肃町,也因此使得其发展起来。而后纳入武明,也逐渐融入了其儒家文化。虽说比不上京城和东南一带的才华横溢,也算是西南一块文人墨客的聚集点。诗情画意之余混入一些关外特有的狂野,别有一番风味。
虽尚未入夏,街上行人早已换上了轻便材质的行头。萧磬书记得小时候曾经来过这里,就一次。依稀记着的,就是有这么一个塔,爬到顶上可以看见满地的星星。后来才知道,只要在塔旁边安个池塘,晚上天上没有云就可以做到。即便如此,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发现,却也是充满了孩童对万物的憧憬。
如今的塔,早已面目全非,涂得金碧辉煌,附近又堆积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店铺。卖艺的,卖香的,卖字画古玩的,卖吃的的,要啥有啥,完完全全变成了闹市,早已没了当年典雅的印象。甚至自己有些怀疑,当年的那座塔,可能完全就是另外一座。
听着茶铺附近的小哥吆喝着叫卖字画,萧磬书寻思着自己似乎是好一段时间没动过手写些什么了。于是挽起袖子,左手指尖稍稍沾点茶水。正准备下笔,却发现脑袋空空完全不知道该写什么。琢磨了少许,干脆一笔一划先画着,到时候,看着像啥,就照着啥继续写下去。
划过桌面,手指略感僵硬,果然是有些生疏。待到最后一笔,重重往桌上一按,然后用力一提。完成。
书。
字体扯得太长了。果然不该没想好就直接下笔。萧罄书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已然没了写下去的兴致。
往事当真是阴魂不散。
“来了!两碗泡馍,一碗烧肉!”小二看都没看就直接把菜往桌上一摆。溅出的汤水瞬间把桌上的字糊掉了。萧磬书苦笑了一声。
“发什么呆啊?”旁边的甄竹早已饿的不耐烦,菜一上来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萧磬书随便吃了一口。虽说已经在黍水一带呆了好几年,可还是不习惯当地的口味。
“接下来有何打算?”萧磬书好奇随口问问。反正现下无事有些无聊。
“我咋知道?本来想着要找贾老头的麻烦,谁知道洛坡转了半天没见人影。”甄竹一边吃一边嘟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打了个洞钻地底下去了。”
萧磬书摇了摇头,想想这小鬼头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而且人家贾家好像也没对他咋样。“所以你还是别去找了。”萧磬书挖苦道,不过甄竹似乎完全没领会。
盘缠看着似乎还能勉强撑过几天,不过终归得想办法再张罗一些,毕竟不可能一直待在肃町。
“不去就不去,早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甄竹筷子夹起一大块肉便往嘴里塞。一碗肉已经被消灭掉了一大半。“唔,不错。”
少年人毕竟在长身体的年龄,特别能吃。邋遢的吃相道是挺像某个人的。萧磬书寻思着,顿时心烦意乱。望见桌上干的差不多的字,干脆茶水一倒,用力一抹。水花飞溅洒落到地上,可是那字却好像印在桌上似的,怎么都擦不掉。隐约又感觉到了充满杀气的目光在某处盯着自己。
“唔,对了,之前那个高手...”
“哪个高手?”萧磬书突然紧张起来。甄竹却丝毫没察觉到。
“从来没见过谁出剑这么快,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剑魔于嵩?”甄竹拿筷子比划道。
“怎么可能。”萧磬书敷衍道,目光却不自觉地往旁边撇了撇。“于嵩不是和那个什么的帮主,大战于沙土楼吗?当时我们可是早就不在洛坡了。”
“那叫贫家帮,天下第一大帮,孤陋寡闻,学着点。”甄竹拿筷子一指,口气还不小。“不过想想也是。看来不会是于嵩...”
...不对。
“诶等会儿。”甄竹一拍桌,兴奋的直接站了起来。“这么说,你认识?而且他还离我们不远,走一条路?”
完了,露馅了。萧磬书无奈地捂着脸。隔老远就能感觉到那人凌厉的目光像飞刀一样“唰唰”直往脑袋上扎。
贫家帮吕帮主遇害的消息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剑魔出山之事似已是不假。谈起剑魔,一些尘封许久的东西也跟着被扒了出来。
“据说,最近的也就是十年前,剑魔曾经和山清剑莫书与也打过。好像之后就没了下文。结果到底如何?”
“你看人都已经死了这么长时间了,不明摆着的吗?倒是挺纳闷,什么人不好偏偏找了个后辈。”
“你可别说,人家可是后辈中的佼佼者,年纪轻轻就已经能把山清剑几十路剑法用的活灵活现,要是再多个几年,估计剑魔就不是敌手了。”
“哼,管他多厉害,现在还不是照样躺在土里。”
“再往前,那可就是几十年前了。当年那声势,嵩山寺,太和山,卧龙堂,潇湘苑,是个门派都有高手栽在他手上。据说当年潇湘苑的溪络先生,一气之下就此封剑,从此一心从文,再不问世江湖。”
“五宗不是还有个清明楼吗?”
“清明楼是朝廷的,朝廷的人你敢惹?不然,论武功,清明楼估计连四境都排不上,而且所学除了轻功外大多都比较杂,也就偶尔出一两个高手,没有挑战的意义。”
“欸,那之后剑魔咋就没消息了呢?”
“瞧他几十年后一出来就找山清剑的麻烦,想必是被山清剑的什么人镇住了吧。”
“对了,听说几十年前,好像还有一个,叫什么鬼麒麟的,旗鼓相当的嗜血的杀人狂魔,要是和剑魔打起来,那可得。怎的没听说过两人交手过啊?”
“会不会和剑魔是同一个人?怎么说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挺难说啊。”
“不可能,鬼麒麟可是用刀的。”
“哦,也是。”
三位江湖客七嘴八舌,完全没注意到身边一位少女悄悄地凑了上来,似是对方才的话题极其感兴趣。一袭轻便白衣裙,虽没有其他颜色,却可清晰看见裙摆上鬼斧神工般绣功纹的图腾。长发披肩,稍微挽了几个小辫用银钗子扣住,手上项上挂着几个银制首饰。虽同黍水一样透露着些许异域气息,却似乎是往更南方而来。
“咦,麒麟也有鬼啊?”少女忍不住问道。一口生疏的南方口音。
一脸凶相的虬髯江湖客瞟了瞟少女,一眼就瞧见了其身上穿着的图腾,皱了皱眉头。“去去去,你个蛮族女子来掺和什么。”
“哎呀,孙兄,别这么不近人情嘛。”旁边的江湖客拍了拍虬髯江湖客的肩膀。面部表情和语气一般的和气,似乎永远笑得像个弥勒佛。
“死老朱。总有一天给人卖咯。”姓孙的江湖客一脸不满,干脆背过身去自顾自喝茶。
“呵呵,我们不理他。”姓朱的江湖客继续道。“不是麒麟,也不是鬼,是那人走江湖用的称号而已。”
“哦。”少女点了点头。“那是什么样的人呀?”
“什么样的人,其实我们都没见过。”姓朱的江湖客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倒是听说,那人似乎总是一袭黑袍,头上戴着个麒麟面具,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
“麒麟面具啊,听着好像村里的祭司一样呐。”
“呵呵。”姓朱的江湖客笑了笑,继续道。“说实话,即便是那个时候,也没几人见过那人到底长啥样。”
“那是为什么呀?”少女歪过头好奇问道。
“都死了呗。”姓孙的江湖客不耐烦插了一嘴。
“据说那人杀人如麻,刀一出鞘,那可算是基本上已经在阎罗殿前了。”
“哦,那么他很厉害咯。刀法什么样的啊?”
“看倒是没看过。不过。”姓朱的江湖客拍拍旁边年轻江湖客的肩膀。“我们这边沙老弟,黍水一带可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用的十三路鬼头刀,和西域的琉沙刀有的一拼。据说就是从鬼麒麟那里传下来的,是不是啊?”
“没...” 姓沙的年轻江湖客被说的一脸通红,也不知怎么回答,便随便点点头应付了一下。
“朱澎兄,又在欺负小辈了?” 带着玩笑般的语气,一年轻公子迎面而来。贾渊笑盈盈地和几位江湖客打了声招呼。“孙涛兄,沙浪兄。”两位江湖客点了点头。
转眼瞥见旁边的少女。“这位是?”
“你好!”少女随即站起身,身上的首饰跟着“叮铃铃”摇了一下。“我叫小白。”
“哦,小白姑娘。幸会幸会。”年轻公子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女。
还没回过神,“啪!”一声,脑门硬生生吃了一掌,一貌美女子凶神恶煞般盯着,一袭红衣好比一朵骄傲的牡丹。彪悍如三位江湖客,见状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姓贾的,说你哪,稍微不注意就在这里勾搭小姑娘了?”
“萱萱,你听我说,没...”
“没什么没?上次我那对玉镯,是不是给你拿去送人了?”女子丝毫不听解释,依旧不依不挠。
“萱萱,别生气嘛,要是动了胎气,那可不好...”
“哼,要不是老家出了事,才不愿意整天跟着跑东跑西呢。”又是一巴掌扇下去。贾渊低着头不敢躲,硬生生又挨了一掌。
“是我们少主夫人,肃町林府的千金,卧龙堂的。”朱澎测过身来悄悄说道。“最近怀了小少主,脾气有点上来。”
“哦。”少女点点头,同样轻声回道。
“说啥呢?”女子瞪了一眼。朱澎连忙缩回去,手干脆直接捂住嘴巴。
一番河东狮吼后,女子揪着贾渊的耳朵走开了。见时候不早,三位江湖客也动身准备走了。
“小白姑娘,后会有期了。”朱澎抱了抱拳,脸上一如既往地笑着。孙涛“哼”了一声先走了。沙浪还是一声不吭,撇了小白一眼,脸马上又涨的通红。
“好,再见。”小白摆了摆手。算是交了几个朋友,心情不错。
突然小白眉头一皱,鼻子嗅了嗅。看了看远去的少主夫人,眼珠一转,随即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