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不雎鸠
关关不雎鸠
萧关夜是个瞎子。
“萧大人,您眼睛真的看不见吗?”一孩童朝他问道。他双眼若真瞎了怎还会来此救人,又怎能轻易拿下那贼人。
“老夫虽双目失明,可身手和双耳配合得好便也弥补了这一缺陷。”他不紧不慢地笑道,两眼无神。
他清楚记得,十年前那个夜晚。
“萧哥哥,你为我吹一曲笛子可好?”女孩羞涩地看向少年,手捧一支象牙玉笛。少年心头一热,便点头微笑道:“好。”
两边的芦苇高高地将河上的小舟包围,女子一边手摇竹竿一边幸福地说“萧哥哥,你吹的笛子可真好听!”
“萧哥哥,待你功成名就,我嫁于你可好?”
那一夜的景色很美,月朗星稀,虫鸣鱼跃。萧关夜看着眼前不及他肩膀高的女孩,他后悔了。
“好啊,等阿梨再长大点,我便娶你。”他说得十分郑重。
可,那不过是他真诚骗她的一场阴谋罢了。萧关夜从回忆里出来,他终究是负了她。
“把他押走,回府。”他依旧面无表情地说。
“说!你为何要害我百姓?”
底下的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并不接受他的审问。
“来人,上刑!”他若不开口,他便逼他开口。
一阵严刑拷打之后,他问,“我再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凭他刚才与他交手,萧关夜知道这个人武功非同一般,却似乎极力控制,故意让他抓住。
那人仍是不发一言。
萧关夜急了,简直怒火中烧,“押进大牢!”
“审讯出结果了没有?”萧关夜坐在案前,手指翻动着书页,头也不抬地问。
“大人,那,那是个女人。”手下小声地说。手旁的茶盏突然被他打翻,他惊慌失措地欲要摆好,但也只听见一声脆响,摔碎了。
“大人,您没事吧?”手下看着那被烫伤的手腕小心翼翼地问,他让他退下。
“年轻有为啊,我小女若肯嫁你实是她三生有幸。”老城主笑着对他说。又道,“可惜了,像你这样的身份根本配不上我女儿。”
“我知道。”萧关夜本就一介平民,怎敢娶季澜城城主关孝之的女儿。是他心太急了,急得差点忘记自己什么身份。
萧关夜是要进京赶考的人,半道遇上强盗,幸亏被关梨及时救下,否则怕是连小命都保不住。
“吃药了,萧哥哥。”关梨端着盏汤药进来,看到他在写字,便好奇地站在他身后看。
“萧哥哥,你写的字可真好看!”她说。纸上的行书字迹工整却不失劲道,甚是好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念道。关梨虽字识得没他多,却也懂得这诗里讲的什么意思。一霎那便面红耳赤,羞涩不已。
“阿梨,我想让你明白,我是真心待你。”他起身对她说。明亮的眸子映出她的模样,那么清澈,那么纯粹,连萧关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嗯,我相信萧哥哥不会骗我,我相信萧哥哥。”关梨抱住他。她不会想到,她一口一个喊着的萧哥哥是欺骗她最深的人,那个后来她一心想要杀了的人。
“哈哈哈,哈哈……”萧关夜笑出声来。可笑,这本就是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他们,皆不过是别人棋盘上两粒微不足道的棋子。
他用袖拭了拭泪,然后又笑起来,他忘了,瞎子不会流泪。
“萧哥哥,我送你上京吧。”关梨踩上小舟,脆生生地朝他喊道。
“不像话!姑娘家怎能和一男子共乘一舟!”关孝之大吼,他倒还从没对她这般吼过。
“关小姐,在下自己前去便好,不必劳烦小姐。”他突然生疏地对她说,一对眸子掩藏不住的悲凉。
“我是萧哥哥未来的萧夫人,怎么就不能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关梨对关孝之狡辩道。又说,“是不是你,看不惯我喜欢萧哥哥,才让他故意疏远我的?”
“成何体统,快给我下来!”关孝之怒吼。
“放心吧爹,我去去就回。”她一把扯住萧关夜,回头朝关孝之说,一眨眼的功夫便轻松上了小舟。
关孝之内心很复杂,他欣赏萧关夜卓越的才干,却担心女儿会被外人利用。女儿长大了,守不住了。他发出一身长叹,随他们去吧,他宁愿选择相信他。
“城主不会追来的。”萧关夜淡淡的说。他清楚关孝之的为人,他若有意阻拦他们,绝不会让他们逃走。
河上弥漫着芦苇淡淡的清香,少年站在船首吹笛,笛声悠扬。女孩站在船尾撑船,水波粼粼。
女孩忍不住问他:“萧哥哥,我想赶快长大。”他不说话,笛声依旧。
“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很快做你的妻子了。”女孩咯咯笑道,少年回头看她,她长长的青丝被风儿吹起,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少年也想告诉女孩,他也好想与她结为连理。可是,他终究还是没告诉她。
少年苦笑:“好好的大小姐都不做,就为了和我吃苦。”
女孩噗嗤一声笑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苦!”
那些时光,真的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时候,是他从前、以后想都不敢想的幸福。此后的余生他注定要与后悔相伴。
“开门,我来审讯。”
萧关夜来到牢房,牢房里阴冷潮湿,蟑螂老鼠常年不绝,四处充满难闻的气味。他想,若那个不染纤尘的女孩被他关在此地,还被他打得体无完肤……他不敢再继续想象,他害怕会再次失去她。
他示意手下出去,颤抖着身子朝她走去。
“阿梨?是不是你?”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可是她女扮男装,混淆了他。
“你到底还是回来了。”他抓住她的下巴,一只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自欺欺人。
“瞎子!”她迅速拍开他的手指,却被他抓住手腕。突然间,又笑起来,这一切皆拜她所赐,如她所愿。
那一夜,他们行了很远,说了很多的话。他问她后不后悔,她说,“不悔”;他问她以后想去哪里,她说他去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他问,若是有人欺骗了她该如何,她愣了一下,顿了顿才说:“我会挖掉他的双眸,让他变成瞎子!”他没有看她,他怕与她对视。过了许久才说,“那可是季澜城最严厉的酷刑啊。”那是让他永远看不见任何东西最好的办法,是他骗子最好的证明,亦是她对他的惩罚。
萧关夜颤抖着抚摸那只从前如同凝脂的手,一道一道的伤口,粘稠的液体被他沾染在指尖,那是长在她身上却痛在他心里的伤,跳动着的某个地方好像针锥一样的痛,痛得让他窒息。
“从没人敢这么叫我,”他些许发怒地说,混沌的双眼定定俯视着她。又道,“你是第一个,关梨。”最后那两个字他说的极慢,似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哈哈,你知道,她有多恨你吗?”女子像发了疯似的癫狂笑道,渐渐红了眼圈。
他们撑着小舟到了京城,萧关夜去考试,她则被安置在客栈。
“萧哥哥,我好想出去外面看看呀!”她看着外面,对他说。
“不行,你刚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我又不能随时保护你。”他温柔地说。关梨知他心细,想得周全,便也乖乖听话。
萧关夜很忙,刚开始一天一次地来看她,然后是三天一次,再到七天一次,最后却一个月一次。
“你到底有没有考上啊?”关梨实在忍不住问他,额间些许怒色。
“阿梨别急,我既答应过你就一定不会食言。”他答应过她,他功成名就之时便是他们成婚之日,他定带她出去游山玩水,尝遍山珍海味。
关梨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像个小孩子似的露出开心的笑容,“好,我不着急,我迟早都是要做你萧夫人的。”萧关夜摸摸她柔顺的发,她会原谅他的,那是他喜欢的姑娘。
三日后的婚礼如约举行,新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百姓皆乐道,萧大人断案如神,如今深得圣上青睐,抱得美人归。
流苏的红盖头被杼挑起,他看到新娘红润的脸颊,弯弯的柳眉,眉目里皆是娇羞和仰慕。他骤然想,若此时他挑起的盖头是阿梨的多好,那个傻傻的姑娘肯定会笑,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啊。
“夜深了,公主歇息吧。”萧关夜对新娘说。他的心里已有阿梨,再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了。
“夫君,今晚乃你我洞房之夜,难道你连这种时候都不愿和我多待一会?”新娘起身,焦急地在背后朝他说道。
萧关夜没回头,“我还有要事处理,公主若等不及可自行就寝。”
京城的夜晚很美,这就是他曾朝思暮想的地方,这就是他曾费尽心思要得到的结果。
萧关夜喝醉了,梦里他回了故乡,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他站在那间茅屋里写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在他身后,羞红着脸,喊他:“萧哥哥。”
“那你还想怎样?”他几乎恳求地说,“还要再伤害黎民百姓?或者,再刺瞎我的双眼?”萧关夜问她。
“你们怎样对我,我便怎样还给你们。”她甩开他抓住她的手,却差点摔倒在地,萧关夜欲要去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她果然还是知道了真相。
那是在他成亲一个月之后,他每日早出晚归,不是忙于办案便是忙于喝酒。他不敢去见她,他怕看见她的眼睛,怕她发现真相,怕她恨他,他做了太多负她的事。
“怎么不来找我?”她问他。他在酒铺喝酒,朦胧的看到一个浅绿的身影,她来了。
“我不是让你不要乱跑的么!为何不听我话?”他发怒。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她对他喊道,长长的睫毛飞快的扑闪,几颗晶莹的泪珠便直直自她脸颊滚下,滚烫得灼伤他的心。
“不是的,不是。”萧关夜将她搂在怀里,她的头被他按在心间,丝丝缕缕的发被他揉在掌心。他为什么不能将错就错,为何不骗她到底?
“你疯了吧!萧关夜?你别忘了你们可是仇人!”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脚跟的男子。
“微臣恳请圣上成全!”他又大声说了一遍。
“朕不会同意。”那人高高在上地喊,又俯下身子一字一句地道,“你当初可是亲口答应过朕,此生唯有华筝一妻。”
“你最好别痴心妄想!”
随着一声夺门而出的响声,屋里安静起来,只有一男子还长跪不起。
“夫君,你这是何苦?我和你过日子不好吗?”华筝跑进来拉他,却被他甩开。
“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阴险歹毒之人。”他说罢便转身离开,丝毫不顾身后之人的悲痛欲绝。
“阿梨!”萧关夜大喊,却不见她人影。
“说,你把她怎么样了?”他扯住华筝,红着眼睛问她。女子对视着他,“我堂堂华筝公主,处理女人的办法多的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对我大呼小叫。”
“是啊,我是不敢。”他突然松开抓紧女子的手,女子跌到地上,“萧关夜,你别后悔!”她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他果然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哈哈,哈……”华筝大笑。那女子身手如此之好,又岂是她想抓便抓得来的。她不过吓唬吓唬他而已,他心里果真没有她的地位。
“阿梨,别做傻事!”他嘶哑着声音朝她喊道。
“萧哥哥,我那么信你,仰慕你,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萧关夜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曾无数遍想过这个场景,无数遍想要告诉她真相,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若你能帮朕办好此案件,朕许你一生荣华。”
“微臣遵旨。”
季澜城城主关孝之富可敌国,其季澜城是外邦贸易必经之路,官府要道,可抵得上半个京城。可是最近几年却强盗猖獗,派出的官兵亦全军覆没。圣上苦恼,于是萧关夜向圣上领旨,必定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好还天下一个公道。
“萧哥哥,你骗了我。”关梨痛苦地说,锋利的刀刃渐渐逼近她的脖颈。萧关夜来不及多想便赶紧夺下她手中的刀,死死将她抱住。
“萧哥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可不会说谎。”他身体一僵,只见两根银针朝他眼睛飞来。在他一阵刺痛之中,她挣脱了他。
行刑是在七日之后。
“大胆贼人,竟敢来京城作乱,杀害百姓无数,多亏萧大人英明神武。今日立即斩首!”宣判的人得意洋洋。萧关夜面无表情地坐着,混浊的眼睛对着那个受死的罪犯。
“阿梨,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他温柔地问她。白衣女子坐于亭中抚琴,帷幕飘摇,风铃轻响。
“阿夜,你喜欢我吗?”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女子温婉着嗓音问他。
“喜欢。”他看不见她,却能听得到她,触碰到她,想象她如今的模样。
“阿夜,看不见光明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何止,那对他来说比死亡更令人恐怖。
他最终被御医救了过来。可是眼睛,却再也无法看见任何东西。那是一段及其消沉的日子,他就是个废人。为使自己可以正常生活他逼迫自己每天练习听觉和触觉,在这十年里,几乎有八年他都在不断地练习,可就算是如此,他依旧不如常人灵活。
究竟是什么让他苦苦坚持过来的呢,大概是关梨吧,是他对她的愧疚,是他欠她的解释,是她对他的怨恨。
“阿梨,等我忙完事情我们就一起远走高飞好吗?”他对她说,这是他许多年前就想对她说的话,是他十年来最大的梦想,“我们去一个小村庄里,过男耕女织的日子,我们会有许多子子孙孙……”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如许多年前似的搂着她。他看不见,女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夫君,你还是不忍心杀她。”华筝站在他身旁,淡淡的说。若非她当时及时发现,岂止他双目失明,怕早已毒发身亡。而他现在竟然不顾圣上警告,私自包庇罪犯,此等砍头大罪他也不怕。
“经历了这么多,我早就无谓生死了。”他依旧无神地看着远处,从前他不愿看她,现在便永远看不见她。
华筝闭眼,流下两行清泪。
“你如此护我,到底有何企图?”关梨问他。他当初待她那样好,最终却将她和她的亲人送上刑场。为了他的利益,他不惜骗她多年。而这一次,他究竟还想骗她什么?
“我的阿梨长大了,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了。”萧关夜感叹道。他的姑娘果然是变聪明了,再不会让骗子得逞了。
“阿梨,我们明天就动身离开好吗?离开这伤心之地。”
“萧哥哥,再为我吹一次笛子吧。”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朝他递过一支笛子。她竟然喊他萧哥哥。“萧哥哥”那个只有在从前她才会对他喊出的词。
“好。”男子应道。十年前的象牙玉笛,十年前的曲子,十年前目光炯炯的少年却变成了瞎子,那十年前一心想嫁他的姑娘如今已变得淡漠哀怨,不变的仿佛只有那一支笛子和一曲悠扬。
“抓住他们……”墙外是官兵的喊声,一阵稳重的步伐朝他们奔来。
笛声依旧,他们相视一笑。一如十年前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