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傻子
亲爱的傻子
俗话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即使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在性格长相上也会有差别。
可是奶奶生的这两个女儿相差的也有点太离谱了。
奶奶的二女儿，不仅生得窈窕漂亮，而且极其聪明伶俐，还勤快能干。这样的可人儿，在十里八乡都再难找出第二个。奶奶看见她便喜上眉梢。
奶奶的大女儿，生得粗粗壮壮不说，还先天智力不足，大约只相当于五六岁孩童的智商。这样的人，在方圆十里也难再出第二个。奶奶看见她便愁上心头。
旁人说，本来是两个女孩儿的聪明漂亮劲儿，全部都长到了一个女儿身上，难怪一个傻一个精。奶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一声不吭地进了家门。
孤儿寡母的三个人，奶奶习惯了遇事隐忍。这一忍就是十几年。
但随着聪明女儿的长大，这种局面便慢慢得到了改善。她的聪明漂亮，让男人见了巴不得讨好她，她的牙尖嘴利，让女人在她面前哑口无言。有了她的保护，母女三人才不会被人任意凌辱。她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让人又爱又怕。
可是，也总有些胆子大的无赖想占便宜。
一天，几个光棍汉趁傻女儿一个人在家时，骗她说有牛肉干吃，贪嘴的傻女儿便跟着他们来到了一个荒废的院子里。一进屋，几个光棍便变了脸色，腆着脸说：“天天看着你漂亮妹妹又吃不到，就先拿你开开荤”。
说着便开始上下其手。
傻女儿却不知所谓，口里还嚷着：“不要吃我，要吃牛肉干。疼！疼！”
正当她的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几个无赖几乎要得手时，其中一个无赖忽然直直地倒在地上，背后是举着锄头的聪明女儿。她抡起锄头，一边朝几个男人身上砸去，嘴里还一边骂着：“你们几个断子绝孙的畜生，欺负我姐，看我不砸烂你的命根子，挖了你家祖坟。”
有胆子大的，凑到聪明女儿身边，淌着涎水说：“你长得俊，说话也浪，我天天晚上梦见和你睡。这会儿就睡······”
他话还没说完，聪明女儿的锄头就捅到了他裆部，痛的那个男人滚在地上直叫娘。
几个流氓看到这个聪明女儿真不是好欺负的，就赶紧提上裤子跑掉了。
两个女儿一前一后回到了家，奶奶看到她们脸色不对，忙问是怎么了。聪明女儿甩手就打了傻女儿一个耳光：“都是你这个傻子，害得我跟着你丢人！”
聪明女儿扑进奶奶怀里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听了事情经过的奶奶，用眼神狠狠的剜了一下傻女儿。
傻女儿一手捂着被打的脸，一手指着奶奶：“你们也打我，你们也是坏人。”
奶奶看她的眼神便更加无奈。
02
奶奶的聪明女儿越发出落得漂亮，削肩细腰，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男人见了都走不动路。
她也更加能干，把家里归置的整整齐齐，收拾的干干净净，是老人眼里中意的儿媳人选。
奶奶家便被媒婆踏破了门。
那些媒婆一张口就是：“我给你家闺女说个好人家”。在这些专业做婚嫁的人眼里，从来没有把奶奶家的傻女儿当回事。
奶奶的聪明女儿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了条件最好的一家。
那一家夫妻两人都是县上的领导，在小小的县城里也是人人皆知的风云人物。他们有三套房，两辆车，或许还有许多许多隐形的财富，但是却只有一个独生子。
村里人都说，若是攀上了这样的人家，就是嫁进了豪门，成了城里人。
媒婆把两边一合计，算是定了下来。奶奶心里乐开了花，好像这个穷家翻身走运就在今朝。
订婚那天，母女三人来到了县城领导家里。领导家里是复式的楼房，客厅比奶奶家的院子还要大，脚下锃亮的地板映出三个人的影子，头顶七米挑高的客厅顶上挂着闪亮的水晶灯，灯下的真皮沙发上坐着领导一家。
领导一家只是冲她们点了点头，说：“坐”，却并不起身相迎。
奶奶一家从未见过这样豪华的房子，顿时心虚了很多。再加上领导高高在上的气势，奶奶和聪明女儿更自觉矮人一截，连保姆端过来的水都不敢喝一口。
可奶奶的傻女儿却没有贫富贵贱的意识，在领导家里撒欢的跑来跑去，动动这里，又捏捏那里。又在客厅一侧的楼梯上跑上跑下，还扯着嗓子喊：“娘，你看，他们家多傻！把楼梯装在房间里面，还把这么好看的花布铺在台阶上面踩来踩去。”
奶奶忙把她扯下来，聪明女儿的脸涨地通红，几乎要埋进膝盖里。
领导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装作什么都发生。可领导的儿子却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笑岔了气，剧烈的咳嗽起来。奶奶的聪明女儿条件反射似的，连忙起身给领导儿子倒水捶背。领导夫妻二人，仍旧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奶奶愣了愣神，原来村里人说的是对的。
大家都说，他们家怎么可能娶不到城里媳妇，只是他们家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怕娶了城里的千金照顾不好自己的儿子。便从农村选一个吃苦能干，又长得体面的女孩来伺候他们的儿子。
回到家里，聪明女儿支支吾吾地跟奶奶说：“我们结婚那天别让那个傻子过去。人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可丢不起这个人。”
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亲家没有当面说出来，也算是给了奶奶面子——奶奶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可结婚当天的情形，还是把奶奶这点阿Q式的自慰击得粉碎。
婚礼在县城最好的酒店举行，婚礼上来了很多人，不是“官”，就是“总”。奶奶让同村的王裁缝做了一套新衣，可在酒席上仍然寒酸的无地自容。
奶奶和领导夫妻一起站在门口迎宾，那些宾客来了以后都极其热情的跟领导握手、祝福，然后用脸上剩余的笑容伴着惊讶的眼神冲奶奶点头示意。领导夫妻也并不向别人介绍奶奶的身份，奶奶既多余又尴尬。
婚礼正式开始了，在新人改口的环节，领导夫妻被请上台。奶奶的聪明女儿顺从而温柔地叫着爸爸妈妈。奶奶有点心酸，可是也明白自己上不了台面，就跟着大家使劲鼓掌。
新人一桌挨一桌地敬酒，终于敬到了奶奶这一桌，奶奶满心的欢喜与期待。可是女儿和女婿并未和她多说一句话，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给奶奶倒满了酒，说“吃好，喝好。”好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的远房亲戚。
女儿从身边擦肩离开的一刹那，奶奶明白了，其实领导一家不止是要求傻女儿不能参加婚礼，还不想让自己这个寒碜的村妇以亲家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只是聪明女儿实在说不出口。
奶奶那天喝了很多酒，甚至都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第三天，领导儿子开车带着聪明女儿一起回门。女婿并不跟着女儿改口叫妈，在屋里略站了一下，就去门口的车上坐着了。
女儿从包里拿出一件崭新的外套，跟奶奶说：“娘，我给你买了两件衣服，你穿下合适不？”
奶奶穿着新衣服，眼睛里都起了亮光。女儿也在边上说：“娘，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都年轻了十岁，不比我婆婆差。下次你来我家时就穿这件衣服。”
奶奶眼里的光马上又暗了下去，刚张口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就被门口一声接一声的汽车喇叭打断了。女儿匆匆忙忙地拿起包就往门口走，女婿也并不下车，只是微微偏过头说了声再见，车子便逃似的驶出了奶奶的视线。
傻女儿拿着把韭菜追了出来，朝车子离开的方向喊：“你今天又不跟我睡啊，我给你包饺子啊！”
那天夜里，奶奶抱着那两件新衣服哭了很久。奶奶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让奶奶以后少去她家。奶奶觉得，就好像自己多年精心养育了一朵鲜花，忽然被人把花掐了去，还怕根上的泥脏了别人的家。
再之后，奶奶的聪明女儿回娘家时，一次比一次穿得漂亮，间隔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那个聪明女儿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03
不管怎么说，奶奶还是知足的。毕竟那个聪明女儿还是过上了好日子，只要她过得好，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想的时候，奶奶就觉得自己一生的大事都完成了。毕竟这个傻女儿是嫁不出去的，就让她跟着自己终老吧。
奶奶没想到的是，居然有媒婆上门提亲了。
媒婆说，那个人就是同村的光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可惜从小死了爹妈，才把婚事耽误下。
媒婆还说，天赐良缘，嫁得这么近，都能互相照应。
在媒婆嘴里，每个婚姻都是天赐良缘，当然奶奶早已不会再轻信。何况奶奶又不是不清楚那家的底细，那男的穷得叮当响，还比傻女儿大了足足十二岁，人虽不傻，但老实的要命。
但是媒婆聪明，知道奶奶怕傻女儿嫁远了受欺负，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太过分。所以，这段本不可能的亲事，奶奶还是打算考虑一下。
奶奶想了又想，白天想不通的，到了晚上在梦里继续想。奶奶梦见自己死后，傻女儿无依无靠，没饭吃，没衣穿，还四处挨打，到了冬天就光着身子冻死在街头。
奶奶汗津津地从梦中醒来，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答应了这门亲事。
婚礼那天，奶奶恹恹的，这样的婚礼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采取的下下策，原本也不值得期待、不值得庆贺。
作为两家里唯一的长辈，奶奶被推坐在了高堂的位置上。拜完天地之后，女婿便扑通跪在奶奶脚下，还没喝酒脸就红到了耳根，梗着脖子跟奶奶说：“娘，我从小没有爹娘，以后你就是我娘啦！我要是对我媳妇不好，你就打我骂我！”
奶奶倒被这一出吓了一跳，想这老实人做事真是没有分寸，一惊一乍。奶奶再看看女儿，安安静静地跪在女婿旁边，这几年傻女儿似乎扯开了条，穿上嫁衣，似乎并不比聪明女儿差。
奶奶被喊了一声娘，心里高兴，就又多喝了几杯。
第三天回门，一大早，女婿便一手提着一个大麻袋，一手牵着傻女儿进了家。女婿把麻袋一倒，一堆的土豆、萝卜、白菜就滚了一地。女婿搓着手说：“娘，家里就这些，给你带来吃。”
奶奶一面在心里骂他憨，谁回门给丈母娘带这些土蛋蛋，一面把土豆往墙角里捡。
女婿站在地上，又搓了搓手，不知道该说啥，就转身去院里劈柴。
奶奶抓起女儿的手，问她：“他待你好吧？有没有打你。”
傻女儿就低着头傻傻地笑：“好，白天晚上都好。你怎么不让俺早点嫁过去？”
奶奶臊得连忙丢开她的手。
这天晚上，傻女儿留在奶奶家睡。奶奶盯着睡熟的傻女儿看呆了眼，好像是聪明女儿又回到了身边，奶奶哭一下又笑一下，一夜没合眼。
04
奶奶的傻女儿虽然智商不高，但她异常的吃苦能干，常常是从早忙到晚，却从不喊累。
她在自己的小家里，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样样干得都不必正常人差，甚至田里的活她都能一个人揽下来。家里的事不用女婿操心，他就出去揽活干，他本性踏实肯干，雇主自然不会薄待他。
如此一来，家里家外都更像样了，两个人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了。奶奶也就跟着放心了。
一日，奶奶与村民坐在院场闲聊，一个邻居对奶奶说：“你二女儿嫁得好啊，听说你的亲家公又升官了。现在你这个大女儿也嫁得不错。你这算是圆满了！”
这本是一句场面上的奉承话，不知为何，奶奶竟从中听出伤感来：“是啊，都嫁走了。再过些年我一死，老陈家就没人了，绝户喽。”
这一句话说的决绝，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十几个人的院场瞬间陷入了沉默。
“这多简单，我生的孩子跟咱家姓陈呗！”正在剥玉米的傻女儿愣愣地说了一句。
“跟你娘家姓，你男人不同意怎么办？”有好事的人故意问。
“他不同意，我以后就不让他钻我被窝。”
院场里爆发出哄笑声，奶奶将脚上的鞋子一把扔到傻女儿头上，喊着“闭嘴”。奶奶喊的声音很大，却听不出生气的感觉。
奶奶自然不会把傻女儿的话当一回事，毕竟谁会舍得让自己的儿子跟外人的姓呢。众人也只把这个事情当成一个笑话，笑笑也就忘了。
可是过了三年，傻女儿家的第二个儿子刚满月，女儿女婿就抱着这个儿子到奶奶家认祖归宗了。
奶奶小心翼翼地从女婿手里接过这个眼神清亮的小肉团，奶奶激动地看看女儿女婿，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小生命，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顿了半天，奶奶才声音打着颤说：“就叫陈福吧。”
这个陈福就是我，傻女儿和女婿就是我的爸妈，聪明女儿就是我二姨。而我因为姓了陈，就直接称呼外婆为奶奶。
在儿子就是命根子的农村，爸爸这样的壮举还是让不少人觉得难以置信，甚至连我自己都有点想不通。多年后，我又问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爸爸在烟圈里悠悠地说：“我从小孤苦伶仃，过得人不人鬼不鬼，是你奶和你妈给了我一个家。你妈她虽然有点傻，可是其它方面样样不比别人差。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再说了，这傻也有傻的好处。”
傻也有傻的好处？爸爸这话说地糊涂。
不过，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我二姨来看望奶奶，听说他们一家已经是市里的领导了。我只是在奶奶一遍遍的故事里，勾勒出一个贵妇人的画像。
05
总之，现在奶奶日子过得舒心，身体也就跟着硬朗。
大二暑假回家，看到已经70岁的奶奶，仍然是神采奕奕，健步如飞。
那天早上，奶奶从外面遛弯刚回来，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奶奶有点耳背，就开了免提。
“娘”
奶奶有点恍神：“你找谁？”
“我是你二闺女啊。我公公婆婆被抓起来审查了，你女婿也在被调查。家里乱成一团了，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一段时间忙。”
奶奶在我面前晃了两晃，就栽到了地上。
等到两个月后从医院出来时，奶奶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动弹。只是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妈妈照顾。
妈妈力气大，每天给奶奶翻身，擦洗，换衣服。好像是在照顾自己的孩子。
妈妈不嫌臭不嫌脏，把奶奶失禁后弄脏的衣裤用手洗得干干净净。
妈妈也不嫌烦，不忙的时候就坐在奶奶床边，跟奶奶讲她在村子里看到的事，不过是一只麻雀或者两个孩子在打架。奶奶就歪着嘴看看妈妈笑，好像妈妈还是一个小姑娘。
或许是妈妈太傻了，她只知道奶奶病了，她要照顾奶奶。至于那些聪明人才能想到的太脏、太累、太烦，妈妈的智商却是怎么也想不到。
而二姨或许是因为家里忽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太忙了。她始终也没有抽出时间来照看奶奶。
村民们甚至开始羡慕奶奶，一个傻女儿，帮奶奶实现了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愿望。不知道多少家庭正为这个问题打破头呢。
再寒假回来时，奶奶已经快不行了。爸爸妈妈，还有从单位赶回来的哥哥都站在奶奶床边轻声地啜泣。爸爸指着旁边一个陌生的女人说：“喊二姨。”
我才注意到家里多了一个人，她虽然风韵犹存，却形容憔悴，衣着简单。和我想象画像里的贵妇人完全不同。或许是家道的衰落将她打回了原形。
奶奶用最后的力气，把眼神从二姨脸上轻轻扫过，便落在了妈妈身上。奶奶的眼神逐渐开始变得欣喜，变得温柔，最后终于变得涣散。
送完奶奶之后，妈妈又开始细心地和面、择韭菜，包起了韭菜饺子。二姨吃着饺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似乎比奶奶离世时还更伤心。
二姨临走前，妈妈装了满满一袋子土豆、红枣、红薯，让大哥给二姨送到家里去。
“你们要是不嫌弃，以后来我家里坐。”就要上车时，二姨回过头来对我们说。
妈妈站在门口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二姨。
“干嘛对她那么好？”我对母亲的行为并不赞同，当然我也不指望她能给出我高深的答案。
“你看这个人多好，那么大老远的过来给你奶奶送行。”妈妈高兴地说。
我怔住了，原来，妈妈早已经忘记了有二姨这个亲妹妹的存在。
也对，对于一个五六岁的人来说，都十几年没见过了，可不就忘光了。
但奇怪的是，妈妈却记得二姨喜欢吃韭菜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