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还想写诗吗?

2025-09-23  本文已影响0人  同此凉热

老陈最后一次核对报表上的数字时,窗外正下着今年的第一场秋雨。雨水顺着玻璃窗往下淌,把对面写字楼的灯光晕染成模糊的光斑。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办公室早已空了,只有他这一角还亮着灯。桌上那盆绿萝蔫头耷脑的——他总忘记浇水。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女儿发烧了,38度5,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回复。

十七年前,老陈还是小陈。他揣着重点大学的毕业证书和一本写满诗的手稿来到这座城市。那时的他相信自己是不同的,会在某个平凡的下午灵光乍现,写出惊世之作,或者至少,能成为部门主管。

现实是,他在这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做了十四年,换了三个部门,始终是副职。最新一任部门主管比他小六岁,曾是他在新人培训时带过的徒弟。

“陈哥,还没走啊?”保安打着手电筒巡楼,光柱扫过他的隔间。

“马上。”老陈挤出惯性的笑容,开始关电脑。

电梯镜面里映出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松垮地挂着,发际线比去年又后退了些。他试图挺直腰板,但脊椎早已习惯了前倾的弧度。

雨下大了。老陈站在办公楼门口,摸了摸口袋,发现没带伞。他想起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常在雨里跑,那时觉得淋雨是件浪漫的事。现在他犹豫着是叫网约车还是坐地铁——前者要三十多块,后者只要五块,但得走一段路。

手机又震了,是母亲:“你爸的心脏检查结果不太好,医生建议做支架。费用方面……”

他深吸一口气,雨水的凉意钻进肺里。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地铁。车厢里空荡荡的,广告牌上印着某位同龄作家的新书宣传——那是他大学文学社的旧友,当年互相评点诗作,对方总夸他写得更有灵气。

现在那位作家每年出书,上电视节目。而老陈的诗稿,锁在办公室最底层的抽屉里,已经好几年没翻开过了。

到家时已近零点。妻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茶几上放着退烧药和半杯水。他轻手轻脚走进女儿房间,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还是烫的。

“你吃饭了吗?”妻子醒了,声音带着睡意。

老陈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吃晚饭。冰箱里有昨天的剩菜,他端出来,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默默吃着。妻子热了杯牛奶给他:“今天怎么这么晚?”

“报表有个数据对不上。”

其实数据早就对上了,他只是需要那个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需要那片刻的、不被打扰的孤独。

夜里他睡不着,起身到阳台抽烟——这习惯是去年才养成的。对面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城市沉入睡眠。他想起今天下午开会时,自己提了个优化方案,主管听完点点头,然后把任务交给了新来的海归小伙。

“陈副经理经验丰富,多指导指导年轻人就好。”主管这么说。

他指导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老陈打开手机备忘录,那里存着他偶尔写下的句子。最新一条是三个月前写的:“我的人生像一场漫长的妥协,每一次让步都以为是暂时的策略,回过神来却发现已无路可退。”

读了两遍,他又逐字删掉了。不适合给人看见,连自己都觉得矫情。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朦胧的光。老陈想起女儿昨天问他:“爸爸,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他当时答不上来。不是忘了,是那个梦想太遥远,说出来怕孩子笑话。

二十多年前,他在大学礼堂里朗诵自己的诗:“我要成为闪电,撕裂沉闷的天空。”台下掌声雷动。

如今他最大的成就,是上个月通过反复比价,找到了更便宜的汽车保险公司,一年能省下八百块钱。

抽完烟回到屋里,女儿的房间传来咳嗽声。他倒温水,找药,动作熟练而轻柔。喂女儿吃药时,孩子突然说:“爸爸,我梦见你写了本很厚很厚的书。”

老陈的手抖了一下,水洒在了睡衣上。

第二天是周六,他带父亲去医院咨询心脏支架的事。候诊室里坐满了人,大多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或者更老。墙壁上挂着健康教育海报,关于高血压,关于糖尿病,关于如何预防跌倒。

医生办公室的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长得比老陈办公室那盆茂盛得多。

“进口的支架报销比例低,但使用寿命长一些。”医生推了推眼镜,“你们家属商量一下。”

父亲悄悄拉他的袖子:“用国产的吧,差两万多呢。”

老陈看着父亲布满老年斑的手,想起小时候这双手如何轻松地把他举过头顶。现在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为给儿子添了负担而愧疚。

“用进口的。”老陈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他掏出信用卡——那张平时很少用的、额度最高的卡。

刷完卡,他独自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手机银行发来余额提醒短信。他看着那串数字,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四十五岁生日。没有人记得,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

走廊尽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响亮而充满生命力。老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即使周末,他也习惯穿西装,仿佛盔甲。

他走向医院大门,步子很稳。外面阳光正好,秋高气爽。他计划着下午去书店给女儿买那套她想要已久的百科全书,顺便给自己买本新的笔记本。

也许今晚,等家人都睡了,他可以试着写点什么。不一定是诗,也许只是个开头,关于一个中年人在雨夜的地铁里,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想要成为闪电的故事。

他知道大概率写不完,明天还有新的报表,新的会议,新的账单。但此刻,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至少,他还没有完全放弃那个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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