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笑春风(十)
20.如今,桃花又一度开放了。而人呢?倏忽间,眼前的桃花丛中叠印出一位姑娘的倩影来。
桃花依旧笑春风(十)哦,小青,是你么?难道你还留在大龙湾?是不是还在哪一路段上整治着路面?我再也呆不住,便沿着公路往前走去。
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偏西的太阳将柔柔的光辉从山头斜洒而下,把树梢涂抹得一片金黄。
我沿公路走着。迎面遇到了一位吹着口哨收工回来的养路工。我便向他打听:
“弟兄,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沈小青的姑娘?”
其实我心里已不再抱有希望,经过这么些年,小青怎么还会可能留在大龙湾呢?
“没有啊,我们这儿象是和尚庙,要是有哪位姑娘愿意来干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活儿,那我们求之不得,一定万分欢迎!”青年养路工笑道,看得出他是个风趣的人。
亲耳听到大龙湾没有了小青我心里还是掠过了一丝失望,又问道:
“那么有没有一位沈忠大伯?他过去是这个道班的班长。”
“沈大伯?听说过,但我们来时他已经退休走了。”
沈大伯奔波劳碌了大半辈子,是该退休回家去安享晚年了!小青呢,也一定是在她母亲落实了政策后返回县城去了。可奇怪的是,在县城我没有得到关于小青的半点消息。也许,她已随着退休后的沈大伯移居他乡了。而周二叔呢,他不是个简单的人,满腹经纶,他现在也应该不会再留在这深山野岭的大龙湾了吧?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也没有叫大黑还有春生的……”
“没有……哦,你说的是我们班长的儿……儿子吧?”青年工人支支吾吾地说着,并且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注视着我,“你找他……他们……有什么事吗?”
“我跟他们是朋友,将近十来年的时间没见过面了,他们在哪里?”我因终于找到了熟人而兴奋起来,“你们班长他是周叔么?他还留在大龙湾?你快带我去见他们吧!”
“我们班长昨天到段上去了,不过他说今天就回来的。你先跟我到班上去歇歇吧。我们如今搞承包,各人负责各人的路段,今天班上就只有我在家。”
“那大黑呢,他去哪里了?”
“大黑他……他死了都好几年了!”
“什~么?大黑……死了!!”我两耳嗡嗡作响,万分惊异,“他……咋就死了?咋就死了?”
我不知是如何随青年工人一起踅回道班的,虽然他对我很热情,但我倏忽间觉得我虽身在大龙湾,但与它之间仿佛已相隔很远很远,对于大龙湾来说,我好象是个完全陌生了的人,甚至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周二叔回来了。他脸上的皱纹更深,头发也基本斑白了。他竟一时没有认出我来,我喊了他两声,问他道:
“二叔,您不记得我了?”
他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啊,是你吗晓明?真是你!你咋来了……哦,不,是你咋现在才来啊?!”
周二叔说着话上前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既高兴又伤感。
“小青和沈大伯都去哪里了?还有春生呢?”我迫不急待地向他打听,又黯然道,“大黑的事我听说了,我也很难过!他到底是咋个……”
周二叔却打断了我的话:“唉,这些事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咱爷俩晚上再好好地聊吧!”
夜里,我和周二叔隔着一个小床头柜两床相对秉烛夜谈。他向我讲述了我走后道班发生的一切。
21.大龙湾还是昔日的大龙湾。大龙湾的人们还是同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同的只是季节的变换。还有就是小青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少再见到她的笑容。她时常独自在桃树下徘徊,看着那叶片逐渐稀疏了的枝头发呆;有时又一个人跑到河边,坐在礁岩上愣愣地对着流水出神。
看到小青的变化,沈大伯也知道她的心思。面对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他既感欣慰又觉不安,他不愿让这远离尘世的只属于粗豪的男人们的领地耽误了小青的美好年华,在举国上下拨乱反正,世界正渐渐清平了的今天,应该让她走出山外去发展她生活的空间,去追求她理应得到的幸福。
为此,沈大伯专门跑了多趟县城,找文教科的领导反映小青的情况,希望为她母亲平反。遗憾的是,文教科的领导在作了一些调查后,得出如下结论:
一.小青的母亲在文革初期确实是受到过错误的对待,但后来却是因夫妻反目才造成精神失常,继而导致死亡,不能算是迫害致死。
二.小青在母亲死后便被沈忠收养,并已随了沈姓入了他的户口,已不属于文教部门管辖的范畴。
三.小青的父母当初离异时并没有明确监护权,如果要改回原来的身份,那么搬动石头蚂蚁多,与生身父亲也脱不了父女关系,而她的生父如今正在接受审查。因此,小青最好还是就算沈忠的女儿。
得到这样的结论,沈大伯既好笑又可气,却也无可奈何。在一切都需要重理而又一切都积重难返、冤假错案堆积如山的七十年代末期,要得到一个能令人满意的结果,还需要耐心和时间。
没能改变小青的生活轨迹,沈大伯深感内疚。小青却对此看得很淡,反劝沈大伯不要再为她劳心费力,还是接受命运的安排吧,反正也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怎么样,今生也是要与沈大伯相依为命的了。沈大伯含泪对她说道,山外的世界很大,不能老是把你一个女孩子家耽误在这里,我总要想法让你出去的。
养护段为沈大伯落实政策,要将他调回段上去工作。他提出要调就连小青一起调,段上的领导说,这不好办,小青不是正式工,调回段上工作不好安排,还是过一段日子再说。沈大伯一赌气,连他自己也不愿调走,又继续留在了大龙湾。
春生照常还是每个月总要往县城跑几次,“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哦,不是草原,是毛呢大衣。
大黑也每月总有几次到段上去领取材料、工具或到县城采购食品的机会,春生有时就随大黑的马车一起走,有时是自个搭乘过路的车辆。
这一天,大黑又往县城去了。这一次春生没与他结伴同去。翌日午时,还不见大黑及马车的踪影,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过去,大黑也偶有第二天才回来的时候,但那是因为去得晚不及返回大龙湾,便在县城留宿一夜,翌日赶早返回道班。可是这次是去得更早却至今未归……一种不祥之感渐渐在大龙湾上空弥漫,连一向沉默稳重的沈大伯也沉不住气了,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拦到一辆过路车,他便与周二叔一块急急忙忙地向县城赶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十)心情忐忑地等待着一个不确定的结果,对于留守大龙湾的小青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而春生也显得失魂落魄的。最终,噩耗还是传回了大龙湾:大黑昨天傍晚在返回大龙湾的途中,下坡时因轮胎崩飞,马车翻下了山崖。由于过往车辆较少,加之天色已晚,竟然无人知晓,至今晨被人发现送往医院抢救时,因失血过多,医生也已回天无力。
大黑之死,对于大龙湾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好多天里,大龙湾都仿佛失去了阳光,人人的心情都非常灰暗。中年失子的痛苦,使周二叔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许多,背也似乎变得佝偻了。沈大伯也同样地悲痛欲绝,谁不知道,这些年来二老三少在大龙湾朝夕相处、甘苦与共,沈大伯与大黑之间也早已情同父子,大黑的死对沈大伯也不能不算是个很大的打击。
看着二位长辈的哀痛神情,小青也心如刀绞,含泪劝道:
“爹,二叔,还望你们保重身体!我虽然只是个女儿家,但我会伺候您二老终生,替大黑哥尽一份儿子的孝道!”
见小青这样,春生也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周叔面前:“二叔,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我会和小青一起孝敬您的!”
两个年轻人的这番言语举动给了二位老人几丝欣慰感,两人不约而同地相互对望了一眼,然后沈大伯先开口道:
“你俩有这份孝心,我和你们二叔都很高兴,养儿一场总算心血没白费!只可惜当初时运不好,没能让你们好好地读一场书,以至于今天没有一条好出路!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人,不管你是当官还是平民百姓,也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活,只要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对别人有过帮助的人,那么也就不枉到人世上走了一转!人首先得吃饭穿衣才能生存,这咱我们有饱饭吃有好衣服穿,这就很不错了,还有什么更多的奢求呢?干养路工也没什么不好的,天天跟路打交道,更懂得道路对于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我和你二叔干养路工都二十多年了,现在老了,总得有接班人。如今的年轻人大多不愿来干这个,你俩是早已经习惯了的,就先陪着我和你二叔,咱爷儿几个在这里清清静静地生活,不必和世人争什么强弱高低,以后要是还有更好的出路再说。人啊,何必要那些可有可无的需求?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沈大伯说着,满脸慈爱地注视着小青和春生,“小青的身世大家都晓得了,还有一些事情,过去你们还小就没给你们讲,这咱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我和你二叔就跟你们说了吧!”
沈大伯和周二叔都先后沉浸在了往事之中。
原来,春生不是沈大伯的亲生儿子。
22.“什么?春生是您的儿子?”我感到惊诧万分。
周二叔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是的,春生是我的亲生儿子!”
那是六十年代初期,戴着“右派”帽子的周二叔刚从农场“受教育”回来,被遣至条件艰苦很少有人愿来的大龙湾道班。与他一起到大龙湾的本来还有另外两个“右派”,但后来都通过各种途径离开了大龙湾。
却说有一天,周二叔正在公路上干活,先后看到数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民经过。其中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妇女,怀抱着婴儿突然在路边坐下不走了。她怀中的孩子在不停地哭泣。
桃花依旧笑春风(十)周二叔走上前关切地问道:“嫂子,咋啦?孩子是不是病了?”
那女人却转身给周二叔跪下了。周二叔连忙扶她起来:“哎呀,嫂子,你这是搞什么?”
女人含泪道:“这位叔叔,求求您给弄点吃的,孩子快要饿死了!”
周二叔禁不住爱怜地将孩子接了过去。只见孩子又瘦又小,正张着嗷嗷待哺的小嘴“哇哇”哭叫。他不由得慈悲之心顿生,对女人道:“跟我来吧!”
尽管当时他的生活也极其艰难,不但没有一文工资,就连一日两餐的口粮也难以保证,但人类伟大的同情心却驱使他用米粒擂了点米粉搅成糊喂给孩子,又为女人做了顿饱饭吃。
那女人看着周二叔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米糊的专注神态,以及孩子吃得正欢的模样儿,突然说道:
“大哥,要不这孩子就送给您吧?“
“什么?孩子送我?这咋能行?”周二叔倒被吓了一跳。
“大哥,您就行行好吧,这孩子跟着我会饿死的!”女人恳求道。
“那……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也晓不得该到哪里?反正家里是呆不住了!前两年大炼钢铁,说是要赶超资本主义,各家各户的锅都拿去炼钢了,全村人只留下一口大锅,却还没有下锅的米,又遇上灾荒,山茅野菜也挖光撬尽了,日子简直过不下去!为了让我和孩子能够活命,孩子他奶奶和他爹都七前八后地饿死了!”女人抽泣道。
周二叔深深地同情起她的遭遇来,柔声问道:“那你咋打算?就算孩子送给了我,那么你呢?”
“村里人到外县找活路,我也就跟着出来了。可这年景到哪里还不都一样?只要孩子能活命,我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怕了!”
周二叔看出她有轻生的念头,正寻思该如何让她鼓起活下去的勇气,却听她说:
“大哥,我看得出您是个好人,孩子就交托给您了!孩子还没取名,因为又黑又瘦的,我们一直称他小黑。以后就随您给他取个什么名吧。大哥,您对我恩重如山,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您的,走之前只想为您做点事情,有破衣服什么的就让我给您缝缝补补吧!”
听女人这么说,周二叔心中一动,说道:“大嫂,我看不如这样吧~孩子我要了,你也不需要走了,就留在这里,要不然孩子我也没法带啊!”
“不,不,这咋行呀?孩子的一张嘴就够您受的了,作能再让我拖累您……”
“你不要那样说,还不知哪个拖累哪个呢?你还晓不得,我……是个 ‘右派’!”
“您是‘右派’?我看不象呀,是哪个没眼珠的把您给弄成了‘右派’!”女人说着话,苦笑了笑,很有一种凄美动人之感,“我只是个农村女人,但我分得清好人坏人!我见过几个‘右派’,他们都是有文化有本事的人,对人也很好!”
“我也自认自己不是一个坏人,但既然被当作‘右派‘,也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自己也可能还是有些错。”周二叔说,他觉得自己与这位萍水相逢的年轻女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迅速地缩短了,“只要你不怕我这个‘右派’那就留下好了,在这里帮我们男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总会有活路的!这里有的是野菜山果,饿不死人的!”
女人的眼角挂着感激的泪花,含笑颔首。
从此,女人便在大龙湾住下了。后来,在共同的生活和劳动中,她与周二叔结成了夫妻。再后来,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一个可爱的小男孩。孩子妈要周二叔给孩子取个好名,周二叔说,你看桃树已经开花了,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就是这春天,孩子出生在这个时节,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就叫他春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