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 | 文学是需要运气的
本是一次简友间即兴的语音分享会，现场采集问题和会后整理记录者，皆是苏溪羽同学。我做了些删减和修订。
节制是一种美
写长篇小说，应该边写边学，还是先学会写作方法再开始写？
念远怀人：我个人觉得只能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个没有办法去控制。因为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算学会了或者学好了。边学边写，可能是最好的。所以，我赞成大家不要过多地做什么方法论、分析课、理论课等，很多东西自己上手了才会真正理解。
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对作者来说，哪个更加重要？
念远怀人：我写《三十六骑》的时候是做了很多的大纲设定，构思了大概半年。一个大纲就写了四万多字，里面含有一万字的人物设定。我在做这些设定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学到很多东西。人设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情节线！为什么说人设的重要呢，因为最终是人物、人物的性格、人物具体的选择决定了很多情节的走向。
在知道故事情节走向的前提下，如何写好细节？
念远怀人：情节线直接构想好了的时候，是不会有更多细节的。但人物性格搭配到事件当中，细节就会因为人物的性格，人物的选择而产生。一般人物不会做性格之外的选择，但他偏偏这样选了？那就要用很多缘由来铺垫，巧合？形势所逼？暗藏玄机？细节就自然而然诞生了。
所以在写小说当中，我觉得立足人物是第一等的事情。立住了之后，甚至还会修正一些情节发展。你很可能写着写着发现，原来设定好的情节走势，因为人物性格越来越丰满，他到了那个地步，绝不会这么选择，这时候你就得改变，由着他自己生长。能自己生长的情节，往往意外地精彩。
《三十六骑》约莫有五十万字，需要很强的耐力，您写到中途的时候有想过放弃吗？有人表示长篇写了一半，由于种种原因导致时间越拖越久，但心里又不甘心放弃。有时甚至会有种抵触心理，越写越难，越写越不想写， 如果有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
念远怀人：连载的中间一定会出现一些难关，或者说高潮推不上去了……这也没办法，就是硬着头皮往下推，推着推着就会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这就有点像长跑，中间有一段困难期你得熬着，熬过了你的呼吸又畅顺了，节奏又对了，反而觉得更放松了。
如果不是连载，没有契约的话，我觉得放一阵也无妨。也许过一阵你会重新以第三方的眼光，或者是眼光看向别处后再转回来的时候，感受就不一样了，你再重新写的话有可能它会丰满很多，你才会发觉，其实没有放下，写作一直在你内心里生长着。
有许多人在写故事的时候，写着写着便收不住了，导致偏离了主线。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念远怀人：信马由缰也挺好呀，情节能自己生长，我觉得是好玩的事。除非是历史小说，因为要遵守一个历史框架，是在戴着镣铐跳舞。我写《三十六骑》的时候也是戴着镣铐跳舞。
但如果你写的就是一个爱情的或者玄幻的类型，索性信马由缰吧。写类型小说，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我会觉得想象力是虚构文学最有魅力的地方。
但这就相当于打乱了故事的节奏啊？
念远怀人：节奏是内在的，更像是一种技巧。作者可以让这个节奏多样化。
你说写的节奏都乱掉了，那是控制力的问题。写作还是要有节制力的，节制是一种美。如果你丧失了这节制力，那基本就跟文学的关系不大了。不论文学还是诗歌，它的本质是一种内在节奏。
我们搞写作的人都要讲究语感，所谓的语感其实就是一种节奏，大节奏、小节奏、长节奏、短节奏的区别而已。
《三十六骑》依托于历史，似乎并没有刻意去迎合市场，反观现在的连载大多数是迎合影视剧市场而写，很多都脱离现实，给人感觉不真实……请问假如跳脱影视剧这个设定，怎么才能让故事好看？
念远怀人：我的《三十六骑》在某种角度下，也是迎合的市场写的。因为写的时候，正好有一个商业契机。我是不拒绝跟影视合作的。
从写作为生的角度来说，一部长篇小说有机会影视化，实际是将你的利润最大化的一种方式。而且影视根本不是庸俗化的意思，一直有非常好、非常优秀的影视。影视可以很高级，正如你可以把小说写得很高级一样。而且影视的很多技巧，现在是反过来在影响着写小说的人。
我觉得现在真正的叙事文体，实际是影视。前一阵金庸先生去世了，我发现身边的年轻人，几乎每个人都看过金庸的影视剧，但不一定每个人都看了金庸的小说，可见影视剧是一个更普及的载体。
可以请您谈一谈对“古风”文风的认识吗？
念远怀人：我算是偏爱古风的，因为有一种脱离感。如果我们夸人身上有古风——磊落、刚毅或者说义气、放荡不羁……是因为在现实中很难找到这么纯粹的人了，我们把很多寄托放在了古代。
再一个就是阅读的影响。对中国古典文化和文学的阅读，她的那种气质会一直影响着你，感召着你。中国这么长的历史，几千年，里面的资源太丰厚了，怎么能够浪费呢。这么丰厚的历史底蕴，造就了汉语里面的很多审美典范，我们身上各种各样的气质类型，都从都从那里来的。
五四运动就像一把刀，把古典跟现代，切割的很厉害，这个断层很高啊，不容易跨越。我们经常向往的理想人格呀，理想人物啊，你只能把它放在古代才觉得不突兀，放到现代你觉得这个人有可能太矫情了，甚至太虚假了。
多说一句啊，虽然我写的也是古风小说，但是我在那些历史人物里灌注的是现代人的一些价值观的。毕竟我的读者都是现代人，我也希望在里面暗藏一些自己的三观传递。所以有一句话叫：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
我们不可能塑造一个特别纯粹完全真实的古代人物。
网文的本质，是内容平权
您觉得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的差异在哪里呢？
念远怀人：网络写作的出现和蓬勃，是时代造就的，是我们的运气。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出版社。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必须是一个做好了足够准备的人，然后把文章写出来，而且阅读的人也是被挑选的。在漫长的年代，无论古今中外，都只有不到15%的人识字，只有识字的人才能阅读。传播上也很费功夫，印刷也是极少数的人才能掌握的复杂技术……那现在呢，我们这个世界是百分之九十的人识字，都能够阅读写作，然后可以随便在一个平台上发布。所以呢，这就是内容平权。以前写作和发布内容简直是一种特权，现在几乎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
内容平权的这个运动其实是一直存在，比如说从唐诗走到宋词、宋词走到元曲、再走到了明清小说，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来的。以前唐诗我们随便念一首，就发现是东一句西一句的——朝辞白帝彩云间，然后马上就跳到别处了，千里江陵一日还，忽地又两岸猿声啼不住了，转眼——轻舟已过万重山！跳跃很大，视角很大。到了宋词你会发现，它针对一件事慢慢地刻画。针对那种细小的情绪，在那里一点一点地说……以我的说法，文艺腔和文艺青年的最早的出处和来源，都是从宋词的情绪来的。
到了元曲，实际是听的，对，就是不识字的人也能听的东西。到了明清小说，你发现都是章回体啊，这个章回体是什么，怎么来的，就是说书嘛，一天讲一回，一拍惊堂木请听下回分解。你看那些小说的回目，作者写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小说是听的，是有说书人把我的这个书讲出去，让更多人参与到你的内容。
到了白话文运动了，胡适他们主张的，更是一个内容平权。你日常能说话，就能够写作。不用非得要受到了极为高超的古文训练、文化掌故训练，才能写作。这是五四文化运动的一部分，那之后又产生了一大堆白话诗歌、白话小说、白话散文……
但我们现在看那时候的白话诗歌，胡适算是留下来的——他是开创者，所以留下来了，我们已经觉得很幼稚。当时还留下了很多的白话杂志，新闻业刚刚兴起嘛，谁都登那个白话文学，连末代皇帝溥仪也写过白话诗。但那是大批大批的文字垃圾，我们到现在已经看不见了。这就是大浪淘沙，一点点淘掉了，只留下了一些非常精彩的东西，靠这些留下的精彩，他们建立了新的文体。
如何看待网文的质量？
念远怀人：在我来看网文写作实际是跟白话文运动是一脉相承的，是内容平权运动的延续。平得更彻底。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写了，可以发布，都可以编自己的自媒体，不依靠书店，各种分销系统都不需要了。然后一下出现了很多红人，而且他们通过这个真的赚了非常多的钱，他们一年赚的钱是传统作家十年甚至一百年都赚不到的。为什么？这就是平权运动带来的红利。也许他们有很多是垃圾，但是你放心，文化是有淘洗功能的，留下来的才是精品，而且多年后，一定会产生一种新的形式。
从这种角度来说，不能因为网文垃圾太多了，就觉得不是好事。
我也研究了一下现在最受欢迎的一些网络文学，因为它裹挟了太多的人，那这就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力量。因为文学最终是写给人看的。那么多人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我稍做了点分析，当然这里面未必有多少高级的成分，有不少很无奈的倾向，但是也能找到优点。网络文学很多时候是网络游戏的一个同谋，网络游戏怎么吸引你不停的打下去的时候，网络文学都借鉴了。
比如网络游戏里经常就是打怪升级，不停的过关，甚至有些重复。但是这些玩家是不会觉得厌倦的。他就在不停的在升级中不知疲倦地打下去。其实我们在网络文学里也能看到这种陷阱，就是所谓的打脸文，有人侮辱你，你强，你打他脸，不停地重复，又叫爽文。也是打怪升级各种各样的重复重复，注水注水。但是，却没有让他的追随者感到厌倦……这就是可以研究的一个东西，你必须当一种大众的心理来研究，从中看清一些窍门和套路。
网络文学还是个新生事物，不可避免的显得很粗糙，但是我们回忆一下以前的小说刚出现的时候，也出现了大量非常粗糙的东西。小说在当时来说是不入流的，是为了通俗而准备的。随着时间的浪花淘洗下它们也能变成真正的文学经典。
五四之后的文学，最受大家追捧的是鸳鸯蝴蝶派，但现在鸳鸯蝴蝶能留下几部呢，基本都消失了，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谁，留下来的是那种已经被我们定位为严肃文学的小说了，如鲁迅、沈从文、张爱玲、钱钟书等。
文学是有门槛的
对于写作，大多当做是一份兴趣。但有时这份爱好也会与生活有所冲突，这时该如何平衡两者之间呢?
念远怀人：如果是因为你的生活让你没有时间去感兴趣，那是比较无奈的。不少人只是为了活着，就要用尽所有的力气……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去完成什么修养或者是去培养什么兴趣呢，光活着就很辛苦了。
但如果我们的生活有一定的闲散时间，只是感兴趣，我觉得这不是个问题。我不觉得这个跟生活有什么冲突，反而觉得她是生活本身。
如果你打算拿它作为职业，可能才会产生抵触。当然，写作毕竟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有人可能给她赋予了更重的责任，比如说真的是用来抵抗，用来保护自己仅有的一些私人花园或者是一些理念。
那这是更好的事情，我觉得这就是文学的价值，她最可贵的地方。如果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一个人有捍卫感，我觉得他的人格才更加完满。那是文学的功劳，文学能够给予你这样的东西。
说到这里就把话延长一点，提到了文学。我觉得写作跟文学还是不一样，不是所有写作出来的东西都是文学。文学真的是一种高贵的存在，它里面有一种高贵的内质能够让你更完满。
但文学是有门槛的。按我的说法，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文学的，但是所有人都可以写作。
请老师对简书写作者们说一些鼓励的话。
念远怀人：我说的话不一定是特别鼓励的啊，就继续沿着这个文学的话题。因为所有的写作都可以成为历史、史料。现在的历史学研究是重视任何形式的文字，哪怕是账本，哪怕是纸条，哪怕是日常人的书信，都可以成为史料，在后人看到的时候，它能够活现出普通人、各种各样人群的生活细节。我们的写作，其实就有这个功能，但史料并不是文学啊，文学是有她独特的精神内质的。
文学有其技术门槛，我们能不能成为一个文学的成功者，可能三分之一取决于天分。真的是有人很有天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比如他就是语感好，他就是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然后呢，另外三分之一就是坚持和勤奋，这个是老生长谈了。
还有三分之一就是运气。我们老说梵高生前没有成功，死后才成功，但就是死后成功的人，也是运气。也许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里还存在着一些没有被发现、死去了上百年的梵高。我们现在人人都知道梵高的画，依旧是他的运气。历史太有偶然性了。
所以我不会说那种很鸡汤的话，只要你勤奋，只要你坚持，你就一定怎样怎样……真不是这样的。大家可以热爱写作，把它当做一个表达的方式，当做日记当做生活都没有问题，因为她都会成为你人生的一部分，或者说这个时代记忆的一部分。但文学是要运气的，除了你的勤奋以外，要天分的。
虽然啊，来到了一个网络文学的时代，人人都是个发表者的时代，人人都可以做自媒体的时代，这就是运气！但是文学依然有她的独特性，她的高贵气质。
【三十六骑】（上）
【三十六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