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茯苓媳妇的美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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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河村人都喊她茯苓媳妇,大抵是因为她的婆家,也就是七叔家,从她嫁过来以后,年年种植茯苓吧,这是猜的。
迎娶茯苓媳妇的那天,是正月初八,风一直吹个不停,我站在村头的墙角等待着新媳妇出现,冷的直打哆嗦。但不愿意离开,那是我第一次看村里娶媳妇。
听奶奶说,以前大户人家娶媳妇要用八抬大轿放着鞭炮敲锣大鼓地抬回来,平民人家雇不起八抬大轿,也要抬着四人的轿子去迎亲,鞭炮是万万省不得的,婆家要显得隆重,娘家就不失面子。
村头一阵噼哩叭啦的鞭炮响起,七叔家的鞭炮也振耳欲聋地响应起来。猛抬头,一队人马从远处招摇而来,领头的是锤子哥,胸前一朵大红花随着他的脚步一上一下的摩擦着上衣,三块瓦帽子极不协调地磕在头上。后面是个小女孩,送新媳妇的女童,大概跟我差不多大,十来岁的样子,大红袄子穿着,手里拿着油漆得通红的火箱,和身上的袄子相互取笑着,火箱里的栗炭正冒着蓝蓝的小火焰,那是在半道上,从一个外姓人家接的火种,是不是说星火相传,谁知道呢?这个习俗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中断过。
远远就看到了走在队伍中的茯苓媳妇,我很诧异她没有坐轿,高挑的个子,裹着一袭蓝底碎白花的褂子,身子骨儿错落有致,黑色的长裤没有一丝皱褶,绕了一圈花边的裤脚,也没能遮盖住脚上的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和锤子哥的热闹装扮有着别样的风情。说话间,茯苓媳妇迎面走来,头顶上高高地扎了一个马尾扎,抹梢的发际随着她的脚步左右雀跃着,在她的脖颈上抚过来抚过去。她分明微笑地看了我一眼,我再也没有感觉到冷,痴呆呆地看完迎亲的队伍走进七叔家的院子。
夜里,我发烧了,躺在床上一顿胡言乱语,第二天醒来,吵吵着再也不穿开裆裤。
2
林河村的全称叫茬林河,村里除了一条大河以外,全部是山,山上除了马尾松以外全部是茬(灌木)。松树长大了,砍回来做盖房子用的權条;茬长密了,砍回来烧柴。田地很少,除了少数壮汉凭着厚实的肩膀从罗田挑盐回来卖以外,几乎没有经济来源。锤子哥膀大腰圆,靠着贩盐赚回来的钱,找人做媒,娶回了茯苓媳妇。
茯苓媳妇娶到家后的第三天,锤子哥就去挑盐了。一去十天半月的不回来,有时要一个月。我也再没看见茯苓媳妇穿着崭新的蓝底碎白花褂子,裤脚也挽的高高的,穿着解放鞋屋前屋后的进进出出,头发也很随意的挽在脖子后面。
七叔有时候伐木回来,兜里会揣着一团圆圆的黑呼呼的茯苓,听说是生长在马尾松的根部,由松菌繁殖出菌核。伐木的时候,撬开松根,运气好就能遇见。茯苓利水渗湿,很远的海边非常潮湿,如果吃不上茯苓,身体就会出现不适。要是把村子里的茯苓运到海边,准能卖个好价钱,但老人们说,这种野生的茯苓越来越少了。
不知道茯苓媳妇从哪学会了人工栽培茯苓。当村里人伐木做權的时候,砍茬做柴的时候,她靠着七叔帮衬,在秋季把马尾松从高山上运下来,削去松皮,再锯成约二尺长的短棍,码成堆,在屋外的摊地上晾到来年开春,让削去松皮的木料晒出金黄,渗出树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寻得茯苓菌种,远远的看到她坐在拖拉机高高的后斗上,斗下面是一瓶瓶爬满白色菌丝的菌种。
春天是个好季节,茯苓媳妇阳光灿烂地把金黄的松料运到地里,挖坑,把松料一排排地放进坑里,两头摆上菌种,再埋起来,然后欢欢喜喜地回家烧饭、饲鸡喂狗。
从春到秋,茯苓成熟了,翻开培有茯苓的土地,但见圆圆的、黑黑的茯苓摆满一地,比铺在棋盘上的围棋子多多了,也比七叔从深山零星挖回的茯苓大而结实,柔软的太阳晒着,满地散发着茯苓菌的清香。茯苓媳妇的身影就不停地穿梭在大大小小的茯苓之间,像蝴蝶穿梭在花丛中一样耀眼。
茯苓挖回来后,要堆至发汗,然后剥去外面一层棕黑的茯苓皮,露出雪白的茯苓菌核,再把茯苓切成片,或者切成丁,晒干。这样就成了茯苓药材,卖到县里的药材公司。每年我都去七叔家剥茯苓皮,茯苓媳妇不知哪来的精气神,一会剥皮,一会切片,一会切丁,一会给我们沏茶续水,还教我们唱着不知哪儿学来的山歌:“荞麦荞麦,红杆绿叶,开白花,结黑籽,磨白粉,做黑粑。大粑家里吃,小粑送隔壁,隔壁奶奶死好吃,大一碗,小一碗,打破碗,我不管。。。。。。”满屋就洋溢着茯苓媳妇和孩子们的咯咯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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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七叔家就在村子里先富了起来,锤子哥再也不用去挑盐。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把松树砍回来做權条,也没有人再去砍茬烧柴,栽培茯苓就成了村子里最赚钱的产业。有很多外地人来请茯苓媳妇传授技术,茯苓媳妇天天光鲜着出去,灿烂着回来,后来县城的大多乡村都种植着茯苓。我也读初中了,秋季的晚上,茯苓媳妇再也不许我去她家剥茯苓皮,她家请了很多人来帮忙,她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村子里的茯苓会越来越多,你应该到城里去工作,你要把村子里的茯苓卖到海边去,那里人需要,也能卖更好的价钱”。茯苓媳妇没有读过书,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晓得的这些道理,就像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茯苓菌种一样。
1984年,我顺利考上了中专,填报的专业是中药学,毕业后我没有去更远的地方工作,也没有去相关的政府部门和科研单位上班,而是回到了县城的药材公司,当上了一名业务员。然后在深圳设立分公司,让家乡的茯苓走出了全国,走向了世界。茯苓媳妇也再没有去栽培茯苓,她在县城开了一家茯苓行,严格筛选质优价廉的茯苓为我组织货源,她成了我们县有名的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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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准备从深圳带着女朋友回老家办婚礼,打电话给茯苓媳妇,问村里娶亲的情形时,茯苓媳妇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用轿车接回来”。我仍然诧异她思想的变化,问她,“当初你结婚为什么没有坐轿”?电话那头的她哈哈大笑,“必须考虑你锤子哥没钱啊,我嫁过去就是你锤子哥的人,花锤子哥的钱,不就是花我自己的钱吗”?我哽咽着挂断电话,为林河村能娶回茯苓媳妇而感到无比的自豪。
接亲的车队快进村时,我吩咐司机,不要把车子开进院子,要在村口停下,然后,牵着我的新娘缓缓走进村去。转过村角,远远看到茯苓媳妇站在看亲的人群中,穿着蓝底碎白花的褂子,身子骨儿错落有致,没有一丝皱褶的黑色花边长裤,掩盖不住小巧的绣花鞋,在扭头看我的一刹那,灿烂地笑着,头上高高扎起的马尾扎,在脖子上抚来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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