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
数字强大的功能,让人不得不理解它,接受它,使用它。
我的父母一天书也没读过,但并不妨碍他们对数字的理解和运用,而且我的父母仅仅是他们那代人中微小的代表。目不识丁的这个群体,也许不认识纸上的1至10,更遑论3位、4位以上复杂的组合数字了。却不等于他们不理解其中的内涵,哪怕是五百这样大的数字。更不等于他们不会使用,加减乘除四则运算中,多数人加减乘三则运算能了然于胸。最能体现他们这一特殊功能的战场在圩场上。
乡村五日为一圩。是日也,所有村庄要交易的人们如约集中在镇子上,要么以物换物,要么以钱换物,或者以物换钱。没有计算机,也鲜少带算盘,但神奇的是,绝少发生运算错误,即便是那些有小数点鸡鸭鱼肉的斤两和价格。这些流经他们脑中的数字如同地里长的庄稼,挨挨挤挤,却能各就各位,各自为安。
数字还有成为目标方向的功能。每次播种的时候,父亲就会给这些种子的产出定个数字,比如一亩地要收两个五百斤稻谷。然后除了心中祈求老天开眼,风调雨顺,就是做好每一道工序,天道酬勤,目标数字多能达到,甚至有超过的意外之喜。母亲则为积累到一个数字而不懈努力,努力从两个方向入手,一面是开源,养猪、养鸡、养鸭,采茶、种豆、腌菜,集腋成裘,换成钞票。一面是节流,把钱袋子捂得紧紧的,不让一个钢镚跑走。集到到每年二月和九月,再掏出来,一个个交到我们手中,让我们开开心心地去上学。然后重新一轮积蓄数字,年年岁岁,周而复始。
这些数字像长了腿似的,从小到大。但它们又没有动力,需要人推着它们走。因此父母伺候这些数字的过程很辛苦,抵达很快乐。只是快乐很短暂,因为这些数字立即被清零,整个人又陷入空荡荡的不安境地。
上学的时候,因为数字给我增长本领和带来许多快乐,所以我很喜欢数字。
参加工作后,我对数字的感情就复杂了,有了爱恨交加的味道。刚工作的那几年,尤其痛恨数字。那时,各个行业都刚起步,大家都想跑,不想落后。为了跑得快,老板就死命给下属下指标,每年各式各样的指标,分解到每日、每周、每月中,使每个人都生活在数字指标中,收入却不足五百元。而且这些数字很不接地气,高悬在头顶上,伸手够不着,但使劲跳一跳又能触碰到。所以个头高、弹跳力好的人,能先摘取到“数字皇冠”。这给了老板底气,又把数字推向新高度。我这个个头矮、弹跳力差的人,老是被紧张、焦虑、无助的心情笼罩着,真是食无味,睡不香,日长如小年。
这些逐年膨胀的数字,就像孙悟空背上的红孩儿,越来越沉,又甩不出去,实在痛苦。那时,最大的职场梦想就是逃离指标数字的折磨。
数字与压力并非成正比,有时成反比。比如,七步之内成诗,数字每退后一个,屠刀就离头颅近一步。那刻,多希望7的后面有无数个“0”。
也并非数字越大就越好,有些情况数字越小越好,福建空气清鲜,就是空气污染物数字超小,所以“福气”满满。天增岁月人增寿。拦不住的年龄,多么希望把年龄定格在18上。对有些事,数字要小得连1也不是,要“0”。那些灾害事故的数字,让人十分痛心,多企盼天灾人祸不要发生,永远为“0”。
进入信息时代,数字强大到成为资源,涉及到方方面面,深入生活的角角落落。可能是见多不怪了,近些年我对数字没那么敏感,迟钝到自己和家人代表出生日期的数字都记不得了,等到银行、航空公司和保险公司等发来祝福语了,才恍然大悟,今夕是何夕。
再不经意数字,可我的人生的一段小轨迹,还是被一个叫做“五百”的数字改变。改变人生轨迹前,“五百”这个数字对我没什么有过风云际会。比如,作发财梦的时候,和许多人一样,是“百万富翁”,或者“亿万富翁”,从来没有想到过当“五百万富翁”。如果如今每个月的工资只是五百元,那势必饿死。每个月工资五百万元,那我肯定是白日做梦。总之,我的生活中能与“五百”结缘的,少之又少。
当然,有时“五百”是闯入我的生活,我只是没在意过,诸如时间又过了“五百秒”“五百分钟”“五百小时”“五百天”之类的。这些数字,稍纵即逝,然后轮回,也不可控。
在发布文章(多是诸如这篇一样的无病呻吟的文字,权且称之“文章”吧)时,电脑屏幕显示出四百九十九篇(另有一百多篇因为羞于见人、敏感封锁等原因变成私密),这几个数字,我感觉好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针,猛地刺了我一下似的,让我身子一跳。
一讲起五百篇,五百的数字会有些沸腾。因为这五百篇是由许多个五百字构成的,五百字与五百篇是分子与分母的关系,互为因果,成就彼此。犹记得,第一个字到第五百个字,有如神助,一蹴而就。不禁有些洋洋自得,感慨写文不过尔尔,小菜一碟。狂大来自无知,这五百字其实就是流水账,把六要素塞满而已,小学时的作文重新练习了一遍。
不知道写到哪个五百字时,停下来看看其他人的作品,羞愧交加。既想达人,但又技不如人,只能是东施效颦,一个个“五百”,要不长得瘦骨嶙峋,缺少皮肉;要不长得肥头大耳,没有筋骨;要不长得歪瓜裂枣,五官错位。
形而上的理论一箩筐,但知易行难,这东西是一个实践活动,从实操的步骤来说,是从认识→实践→认识的循环过程,螺旋式上升,一步步来,不可能一夜间蹿红,一夜间洛阳纸贵。
思想可以驰骋,一念三千里。可是码字却不行,就像孙悟空一个筋斗云就翻出个十万八千里,但西天取经必须得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的道理是一个样的。
走呀走,我进入了文字森林里,里头既有参天大树,绿荫遮蔽,又有鲜美芳草,缤纷落英,让我目不暇接,流连忘返。我捋呀捋,想把它们装入怀里,可是我的手不仅短,而且拙,只能攥住几片草叶。可是,山谷的一阵风轻轻一吹,它们就从指缝里溜走了,片片像风中的纸鸢,飞呀飞。我追呀追,还是只能拾回可怜巴巴的几片。而又经我无法把控的揉捏,变得皱巴巴的,毫无色泽,完全脱离了本来的面目。
我气馁地要走出来,可是草木苍苍,野径明灭,仿若置身迷宫之中,令我迷迷蒙蒙,不知所从,出来也非易事。好不容易定下神,朝着树木枝叶特别繁茂的方向,披荆斩棘,一步一步前行,终洞见明亮之光。
休养生息后,我像一匹老马,沿着旧途折回,再返,往复循环。一次次衔回几片枝叶,小心存放,积少成多,五百为一沓。我在森林里的奔跑越来越顺畅,随着不断来回,一沓沓的排面随之壮大。我像个五百万富翁那般,心里满是踏实与淡定。
鼓起的信心,支撑我去织造一片文字森林的动力。这片自造的森林哪怕是小小的一片,也是属于我自己的,那是多么令人心醉。我写呀写,开始就像个富翁去吃小吃似的,毫无压力感。织造了一个又一个五百,这一个个字,就是一棵树上的一片片树叶。要把每一条枝丫都安满树叶,那是需要很大的数量。
父母死命供我读书,是希望我通过读书争取到一个铁饭碗。希望的根源是他们一辈子生活在恐慌之中。挖呀挖,庄稼种下去,半年才有收成,收成之前,是辛勤的付出和漫长的等待。等待过程中,所有的物资在付出,不断的消耗,粮仓越来越空,心越来越慌,恨不能揠苗助长。其间要是风不调、雨不顺,就要寝食不安了。如果庄稼蔫了,那就是天塌下来了。铁饭碗的好处,不仅不要靠天吃饭,旱涝保收,而且每个月都有收入,好比拥有一棵神奇的庄稼,月月都可丰收一次,频度是人家的六倍,意味着产量是人家的六倍。
民间说人家家底很厚,常用大河来比喻。说,你要是没钱了,那就是沙溪河没水了。沙溪河从闽北最高处奔腾而下,一路上汇集了无数条山谷和小溪的水,到我老家镇上已是浩浩汤汤,溪深水阔,要让它干涸,无异于“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当我的文字输出了五百个五百后,突然没有了波澜,仿佛一条涓涓的小溪,突然被上游的一扇高大的水闸给拦下,瞬间干涸了。又好像是一位赶往星辰大海的行者,突然走到绝路。挫败、颓废、焦虑的心绪起伏,投降、逃离、放弃的念头交错。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古人的智慧如一盏明灯,给我指明了前路,就是像奶牛一样,挤奶的同时,还要不断吃草。我便停一停笔,看一看书。书籍一页字数大约五百字。“书中自有黄金屋”“温故而知新”,起早摸黑,日积月累,文字河流的水位点点滴滴地饱满起来。一字如一滴,我轻轻舀起,汇聚成五百字的一页页,终抵达五百篇。
我不仅喜欢在文字森林里徜徉,也喜欢在山野林中漫步。每当看到树叶萧萧下,感触尤深。我深深明白,落下的树叶,化作养分,浸入树根,才有了新的树叶长得更茂更高。我默默地把五百篇小文从心中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