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馆
小镇在渝黔交界处,货场星罗棋布。原住民和外来务工者混居。物价稍高,但房价比城区低很多,水秀山青,十分宜居。中小学共有学生一千多人,算得上人丁兴旺。所以,各种辅导班、培训班开得如火如荼,当然要价不菲。
舅的货场有二十几个搬运,有二三十个娃就学。搬运的工资其实蛮高,但真个几大千地去交辅导费还是肉疼。舅是个滥好人,竟划拉出一绺仓库,摆上十几张旧书桌,对着小河开了个门,门楣书“寒窗馆”,专供娃们放学后假日里做作业看书。他一有空就去馆里指指点点。其中有好学的,一得闲就呆在馆里看书写字,扭着舅问东问西。舅来者不拒,拼命做到有问有答,大有不眠不休之势。
舅毕竟是七八十年代的“高材生”,又忙于经商,要满足目下的新学生,盲点较多,肯定捉襟见肘。这难不倒他。他直接给亲友下命令:有教学能力的得空都要去他的馆里待着。于是,各行各业的家人朋友都去寒窗馆坐镇过,我去得较多。
寒窗馆门前流着响滩河,毛竹、苦芦一丛丛堆堆叠叠着从远处压过来,围得不太宽的水泥小路幽森森的,极像读书的地方。我喜欢端个木凳子坐在竹丛后面,听到有娃叫的时候才折进去。我不是称职的老师,只能看看错题,有问题直接解答,完了缄若金人。我跟那些半大小子妮子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像隔了几代的人,两两相望却默默无语,除了问题和答案,顶多三两句解题思路。他们都不对我说“谢谢”,甚至直接叫我卒子。我不回应,但也不置之不理,完成舅的嘱托就好。他们也不会感谢舅,但舅不在乎,我更不在乎。
我总嫌仓库的车声、上货卸货的声音太吵,那列砖混结构的墙并不能挡住什么。不过能听清一切倒是好事,因为隔壁计数总是出错。我听完了一看本子就知道个七七八八。错了很麻烦,为五毛钱可以吵上大半天。可又不是钱的事,麻烦能避免就避免。
前阵子学校开了很多兴趣班,还要求学生写旧体诗。我也写旧体诗,瞎咧咧而已,觉得不能见人,特别是熟人。但看到校报上师生们的诗,我目瞪口呆。馆里做作业的娃也有写诗上校报的,家长沾沾自喜;舅不以为然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急得抓耳挠腮;我装聋作哑:平时没有交集,此时更不用置喙。他们有他们的老师,寒窗馆已经很良心了。
寒窗馆还有邻居甚至山上的娃来挤书桌,人气很旺。有被举报,上头来查,现场群情激愤,说举报者黑屁眼啥啥。这一半吓的,一半觉得只是娃们聚堆做作业而已,人唠叨几句就走了。我真心希望取缔了这馆,然后改成犬舍,让巡场的狗子住得舒服一点。
去年,舅破例招了女搬运英,接着水果涨上天,接着闹猪瘟。男搬运觉得女人跟他们一起干活不吉利,罢工了。舅急火攻心,目不交睫,成日待在寒窗馆里。大人罢工撂挑子,儿女还是来做作业。舅心力交瘁,就支使我守馆。我的周末全泡汤了,拉了电闸。舅叹气:“孩子懂啥?他们是无辜的,肯学习就是好孩子。”我不想忤逆已经不堪一击的舅,只好合上电闸,坐进馆里。
灯光如雪,照得一切亮堂堂的。所有的学生都来了,女搬运英的女儿星儿没来。我一时好奇,要来电话:“英姐,星儿不来做作业吗?”
“活都不干,咋好意思麻烦你们?”我听得一怔,突然有一种痛从心底升上鼻尖,眼里模糊了,喉咙差点哽咽:“过来吧,别让我再打电话。”
“卒子,你干嘛非让她来?扫把星呢!她来我们都走哈。”我拿着电话的手不禁痉挛,管不住目光冰冷:那是一个长得比我还高壮的男娃,跟星儿同学,都初二。谁说孩子无辜?这么“无辜”是因为人之初性本恶?如果我是曾经守得住荒凉的勇士,那我现在就像一条性情大变的恶龙。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邪异的火焰的跳动。我一直认为,先天的遗传、学校的教育都少关人的品性,家教家风才是人与渣泾渭分明的原因。我眼前浮现出乃父的嘴脸:有女人独自路过必然大声说话大声笑,字字下流龌龊;结伴而行的则死盯着看,等她们都剩下背影了,就流着口水描述他的公猪脑袋想象出的所有女人的闺事。他们天生蛮力,以为男人就可以无所不为,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妓女。他们无所顾忌的意淫毫无疑问地传播给了家人,学校洗刷不了,读越多的书,社会地位越高,能量越大,危害越严重。我见惯不怪,以为离远点可以清净一点。可是半大小子欺过来了,我只能温和而坚定,吐字清晰:“你马上走!”
“我们都走了你们家赚什么钱?都上街要饭去?”
“你上街看我要饭去呀。”
“你神气啥?要不是我爸硬让我来,谁稀罕?贱女人!”
来了!我知道他会跟他父亲说一样的话:“别看你斯文光鲜,都是出去卖的。在这里吆五喝六,见了钱就骚浪贱得遭不住。快被弄死了就回乡坝头歇口气装文化人,活过来了又去卖······”他越说越兴高采烈,竟然爬到了桌子上。说得中学生尖叫唿哨,小学生哄堂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仿佛天下没有比这更可乐的事。
确实可乐!我用仅存的理智悄悄拨通了舅的电话,开了免提。舅很快来了,接着来了几个家长,还来了几个邻居,星儿也到了。我安静地接受他们的唾骂,享受着寒窗馆自开门一年多以来从未有过的解脱。我不关心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馆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舅亲自拉了电闸,走了。
天光透过竹影射进屋里,并不显得昏暗。我一伸手就拿到一本《柳河东集》。我喜欢《唐故特进赠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大都督南府君睢阳庙碑》,“利合而动,乃市贾之相求;恩加而感,则报施之常道”“亲贤在庭,子骏陈谟以佐命;元老用老,夷甫委师而劝进”“汉兵已绝,守疏勒而弥坚;虏骑虽强,顿盱眙而不进”“首碎秦庭,终懵《无衣》之赋;身离楚野,徒伤带剑之辞”······我的眼泪不争气地乱流:正常。谁成想这么纯洁无辜的寒窗馆也是战场,我输了,伤得体无完肤。我是卒子,就是个小兵,在哪都得拼命。我倒在歧视和迷信的屠刀下,没有资格抚摸上万年都愈合不了的创伤。我没有战友,碑文是慰籍。与其祭奠英烈南霁云,不如早早祭奠我这片堆满污言秽语的战场,早早痛哭一场。
响滩河偶有浅滩,短而陡急,水流时咕噜哔啵,如闻唱和。寒窗馆一安静下来,水声就送了过来,不急不徐,敲窗透户。河水带着满川空翠迤逦萦回,虫声鸟声都很明白,市井喧嚣都被抛到背后。这确是读书写字的好地方。我走出门,坐在竹丛后面,让湿润的风吹干泪脸。
星儿怯怯地走过来:“老师别哭。他们不会再来了。”
我扬扬手里的书:“我不怕他们。是文章很感人。别叫老师。”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们守了我们这么久,就是老师。什么文章?”
“随你了。是一个英雄给另一个英雄写的碑文。”
“英雄都有碑文的。”
“不,幸运的英雄才有碑文。”
“为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哇。什么是英雄?不世功业、救万民于水火?凤毛麟角。那些努力做好人的人算什么?算堆砌碑文的只字点墨?一将功成,枯骨垒得太吓人了。我不能对她说更多:“比如你妈妈,敢靠自个儿养活一大家,就是英雄。这样的英雄太多了,写不过来,所以没有碑文。”
“你一直帮我们,也是英雄。妈妈说你虽然不说话,但是个好人。你跟我们这些乡下人没话可说。”
“错,我也是乡下人。我口才太差,少气懒言,说不过他们。”她的脸上又浮起了迷茫。我赶紧岔开话题:“以后只要我在,只要你愿意来,就来这里做作业看书。读很多书,很多人和事才会弄明白,知道吗?”
“我会在学校问老师的。这里关门了就别开了,看得出来你们很累。”
我狡猾地笑:“还会开的。全做成狗舍,让黑妹它们住过来。狗子更懂得陪人看书看风景看日升日落。”
“那好吧。我······我想像柳宗元那样写文言文、写诗,你一定会。可以教我不?”
“我不会,但可以学。没捷径,除了体悟,更要积累。人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唐诗不陌生,可你们的诗还那样,说明熟读还不够。也许最欠缺的是意象、思路、经历······”我真不是好老师。她虽然在听,却似懂非懂。这不奇怪,我不了解她,说这么多,其实在反思我自己写诗作文中的苦恼和迷茫。
回头看去,寒窗馆的门虚掩着,寂静得像某小饭馆厨房的后门,似乎散发着腐臭。它需要改头换面。
说改就改,我比量着给书桌腿留了50公分,其余全锯掉。三张桌拼成一张狗床,铺上褥子,摆上狗盆。狗子们闲来嬉戏玩闹,或对着远山竹川呜哦长啸,诗意盎然,覃思精微;星儿很刻苦,作文很好,能写短的古体诗,还能写文言小品文,多有可观。寒窗馆依然是寒窗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