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斩
五十斩
无言竹诗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
从我长大的时候起,就有人这么说。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的话——绝对是美女。”
当你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惊奇。
第二次,会觉得好笑。
第三次便会愤怒。
而我,听了无数次这样的话。
我已经出离了愤怒。
最后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没有把话说完。
他只说了三个字。
并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愤怒。据说他从来不看别人的脸色。
也不是因为他害怕我。据说他是中原最负盛名的剑客。
他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用了两剑。
“你真美……”
——他倒下的时候,又重复了一遍。
所以,我破例加了一剑。
24年来,我还没有遇到比我更快的剑。
从我杀第一个人起,已经有四十七个人因为这句话而丧命。
我总共杀了四十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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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杀人,除了嗜血的原因外,就是这些人都有该死之处。
只有一个人例外……
我记得很清楚,有位算命先生说,我这辈子一共会杀死五十个人。
这完全是侮辱——因为我已经杀了四十七个。
所以,他成了这四十八个人中间唯一不是因为这句话而丧命的一个。
我没有用剑,我第一次用竹子。
那根要他命的,正是他自己的竹签,一根上上签——
“鼎颠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无咎。鼎玉铉,大吉,无不利。“
签上的每个字都是血。
——粘稠的、黑色的血,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我庆幸自己没有用剑,否则会脏了她的——我是说我的剑,我一直这么叫她——那种妩媚的剑的凉光。
每次,看到剑刃的时候,那张俊美的脸都会如期而至。从来没有例外,白皙、细致、精巧而冷漠。
我爱我的剑,如同爱一个女人。
虽然,我分明知道,那张脸不是别人。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
“喂!自恋狂!”
在我看剑的第二个时辰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轻声喊了一句。
我回过头来。
黑色的面纱,一双明晃晃的眼睛盯着我。
说实话,很久没有人敢这么看我了。
我开始怀疑她的智商。
“喂!说你呢!你倒是说话呀!”
我并没有动,我的嘴角或许会露出一丝杀气,但是她不会有机会知道了。可惜,这么年轻的小姑娘,一点也不知道礼貌。
我捏起了一片掉落在手边的竹叶……
“你是哑巴吗?”
看来,她真的活腻了……
一道白光,竹叶射了出去,不出意外的话,她的眉心和后脑将出现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缝,不会流太多的血,也不会太痛,我保证,竹叶会和我的剑一样的温柔……
但是,忽地,她一闪,竹叶擦着面纱飞了出去!
好快!
——中原这样的人已经老的老,死的死,除去我杀死的飞雪之外,活着的都已经跑光了。
那么,她也许是从西域来的……据说那里的女子习惯戴面纱的……
但是我猜错了。
一样从未见过的武器要了我的命。
我已经无法呼吸。
原来那黑色的面纱被我的竹叶削断,已经轻轻的垂了下来,后面是一张白净柔美的脸。
惊艳。
清澈得如空气般,那眸子……仿佛月光会凝固,竟在人间凝成了这一块精巧的尤物!
四周一片静。
没有风,没有空气,什么都没有。
我感觉只有那一汪清澈的眼神,盈盈的,在四下里忽而弥散、忽而升扬、忽而又涩涩地回响……
咣当!有清脆的声音。
“你的剑掉了。”
我慌忙收起目光,白痴般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是啊,杀人就杀人,从来没有这样道歉的……
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美得要命。
“咯咯咯……”她又笑了起来。“雖然看不出來这儿哪裏有鬼,不過你的身手不錯的說……”
“鬼?我是人,叫竹寺。”
“好奇怪的名字,我叫扣儿!”
我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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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扣儿!
总以为那是一个江洋大盗,谁知竟是这样一个柔美的女子……
我听说过她,但是她却不知道我……她的知名度真的比我大么?或许是因为她是女人的缘故?还是我杀人不够多?
这个世界有太多困扰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从哪里来,不知道云光寺为什么会抚养我成人,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暴怒,我为什么这么冷血,为什么没有爱情……
云光寺的长老说,去问那个算命先生,他会告诉你一切……老衲无能为力。
然而我却失手杀了他……其实……我并没有打算杀他,那根竹签本来应该钉在他的道冠上……
为什么……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为什么,也许它们本来就不该去问。
"我走了!"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扣儿已经走远了。
她要去哪?——我忽然吃惊于自己的这一闪念。这是第一次我对一个女人如此感兴趣。
她的斗篷一闪,消失在竹林小径的拐角。
我不由得挪动了一下——这更让我诧异——我竟是想跟上去的!
想着的时候,我已经跟到她后面了。
她走路的样子也那么好看……就像风在水上飘过……
她也是单身么?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知道了众多问题中的一个答案。
原来,我也会有爱情的。
她却走进了我最不想去的地方——算命先生的铺子。
须臾间,里面传出了家具被砸碎的声音。
她在里面吼叫着。
“我要杀了他!”
我想,她说的那个他就是我。
我从树上跳下来,推开门。
她正伏在被击碎桌子上哭泣。
我径直走过去。我想我这样的人总归是要被杀的,那么这样的死法算是合我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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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扣儿杀人也极特别——这点象我。
所不同的是,我杀人没有丝毫的痛苦,剑锋削过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一个人的神经发觉痛意。
而在她手下死去的,据说却是极痛苦,极痛苦。
我却不怕。
我想,死在如此一个可人儿的刀下,再痛也不会觉得痛的。何况,我又是如此的冷血。
此刻,扣儿正抬起头看着我,那目光依旧是触目惊心的妩媚。
“你杀了他。”她淡淡的说。
“是。我杀了他。”
“你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她面露怒色。
我一惊。难道这算命先生和扣儿有生死之交?族人?抑或是她的救命恩人?情人?
也许真的是这样——情人!
据说她的情人多到不可计数……她很花心,谣传几乎是见一个爱一个。不过……这个糟老头子怎么会?!……她的品位未免也太差了些罢……
这个世界总之有太多我不能明白的问题,所以我不再去想。
“杀了。那又怎样?”我淡淡的回答。
“我要杀了你!”她已然是怒了。
“请便。”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她站了起来,正向我接近,极淡雅的香气……
她的手在摸刀柄——我这样的杀手闭上眼完全可以感觉得到……
她几乎就在我的鼻子跟前了……我感觉得到她的鼻息……
faint……杀人不用靠这么近吧?我暗想。
她忽然手一扬——
手指却停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一惊,睁眼看见她竟距我不到半厘米!
天旋地转,触电一般的感觉。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女子如此接近。
她用手指轻轻的摸了一下我的嘴唇,继而又收了回去。
“我不能杀你。”她叹道。
“哦……”我长舒了一口气。
“明天。明天我才可以杀你。”
“哦……”我刚才呼出去的气重新凝在了胸口。
“有些事情你似乎不太明白……又无法说明!”扣儿说道。
“哦……”我钝钝的点点头,“其实……我不是故意杀他的……”
“谁?”
“你的那个……”
“哪个?”
“情人……”
“哦?”扣儿忽然抬头,“你是说哪一个?”
“算命先生。”看来,扣儿的情人多并不是盖的,连她自己都糊涂了。
“他?”她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然后又在突然间面色凝重。
“他不是我的情人。”她低声道。
“那么,恩人?”
“也不是。”扣儿说,“相反,我救过他全家。”
“那么……?”
“你绝猜不到。他有我的命!只有他,才可以医好我的病!”
我问什么病,她却绝计不肯说了。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众多问题中的一个。
想必扣儿得了天下少见的怪病,而算命先生可以给她治,我却失手断送了她康复的唯一出路……所以她要杀我也是情理之中了……
好在世界并非想象中的不可理喻,他并非她的情人。
“那么,在下明天再来领死。告辞……”
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襟:“你不能走!”
此间,我发现扣儿的眼角流露出几分恋恋不舍的爱意……
我不禁心花怒放:“唔……也好。”
忽然间,有人搂住我的脸。
是扣儿。
并非来不及躲闪,至今还没有我躲不开的暗器。
实际上我是向前靠拢,在她挪动双手的刹那我已经将她箍住了。
一股从未体验的热浪将我吞没……她的唇齿竟是如此的烫而滑腻,我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手在我的衣服里摩娑……仿佛一条受惊的鱼,在四处狂乱的游动……我感觉自己就象池水,忽然间浪花四溅,暗流翻滚。
她的唇在脸颊上游走,指甲在皮肤上舞蹈,冰凉,尖利,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用力,终于有一个瞬间,我感到难忍的痛痒,失声叫了出来。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双手已经被牛筋紧紧地缚在了柱子上,丝毫不能动弹,而胸口也有血迹渗了出来。原来那不是指甲,而是一把锋利的牛角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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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还是要杀了我……”我惨淡地笑笑。
“杀你?哦……”她似乎一脸的无辜,“哦……对不起……”
原来,不止我一个杀手在杀人时会道歉。
而越是这样的杀手,往往就越冷血。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楚道德与兽性的界限,在他看来,杀人已经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细节……
“那拜托阁下手快一些好么?”我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吃不消她的这种折磨——哪怕她真的是美女,百分百绝色。
“嗯……我尽快吧……”她不抬头,专心用刀划着我的衣服……
“有扣子的……脱了不好么?”
“不好。”
我背后一阵凉意。
动弹不得,我只好闭上眼睛,任凭她由着性子胡来。
约摸半柱香的光景,我的衣服终于变成了一绺一绺挂在身上的布条。
“难道这样很好看么……”我大大不解。
“牛筋不够,只好这样了!”她很专注地把布条一根根扎紧捆好……感觉大不妙。
那布条象刀子一般勒入身体,露出的皮肉一块一块凸了出来——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凌迟!
望着那依旧柔情四射的双目,谁能想到那竟是磨刀霍霍的屠手。即便是当下的我,也觉得恍如梦中,只道是嫦娥落地,黛玉重生。
半个时辰后,她拍拍手,莞尔一笑:“先等一下,去去便来……”
偏房一阵悉悉索索的水声过后,她香艳逼人流光溢彩地站在我的面前,只不过那手里攥着的牛角尖刀寒光刺眼。
“从哪里开始好呢?”仿佛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脖子……嘿嘿……”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这宿命的一刀。
“不嘛……”她坏坏地笑着,“腿还挺结实的……”
话音未落,刺骨的疼痛已经潮水般涌来。看时大腿已经少了拳头大小的肉,鲜红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只觉得异样的惊心触目。
她还是温柔地笑,低头轻吻我的脖子……
说不出的感觉——又是痛,又是惊艳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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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刀下去的时候,已经见到白骨了。
她吮吸着伤处的鲜血:“知道么……我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心弦不由得一颤!
我心想,她是随口说的罢,一定是了……她这么花心,说喜欢一个人一定仿佛口头禅一般,随口说说而已……一定是这样……她在这个世上还不知有多少个情郎,我在其中无非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不过想必其他那些男子也是听了她随口这么一说,就心思荡漾,苦苦的恋上她了……造化弄人!可叹世上竟会有如此美丽绝伦的女子,更可叹她竟是如此的多情风流……殊不知她随口的一句喜欢,竟害的多少痴情种子落魄情场!
于是我淡淡的说:“这种话……不要随便说好……喜欢一个人很难的……”
她停下刀:“我是说真的……真的喜欢……”
“呵呵,是么?”
她点点头。
“真的是么?”
她又点头。
脑中满是幸福的眩晕。
“那就松开我……我答应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她迟疑了一下,把刀移向捆绑我的牛筋——
落下的,竟是狠狠的一刀!
腕骨剧痛……
“还说喜欢我么?”我强忍剧痛。
她仍然点头。
“最毒莫过妇人心……哈哈哈哈!”我不禁仰天长笑……
“真的爱你!这么说好伤人心……”说着,她噗噗的落下泪来。
这是真话。
我无语。我想我是白活了,这世间的事情竟是如此不可理喻。我堂堂一个杀手,会甘心死在他人手中;而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竟会口口声声说她喜欢这欲活不能觅死不成的人!
再想也无解。
“见你第一眼就是这样了……”她凄然道,“可是我没想到你会是那个人。”
她扔下一张满是血污的信纸。
血迹让字很难辨认,但那似曾相识的淡淡腥味……是算命先生的味道,没错。
我艰难地辨认着仅存的字迹:
“……竹溪与君一别,三载有余。今悉……若得此子,取……疡无忧也……切莫以怀柔…………得以一死抱君大恩,吾之幸哉,天之命矣……癸巳……夏绝笔。”
——我又明白了所有问题中的一个。
原来那第四十八个死在我手中的算命先生是自寻死路,怪不得竹签会偏下一寸!他是以死来诱我上钩,做这女魔头的药引子的。
“呵呵!早知如此,何必费他一命呢!说一声,我送你命不就得了……”临死我也不忘讨好她的欢心。
“不过,总该让我知道你是什么病吧?”
“……”她面露难色。
半晌,她呢喃道:“其实……”
说着,她的眼泪又噗噗落了下来。
我终于知道扣儿的底细了。原来她身出名门,从小习武,深得名师精要,又冰雪聪明,乖巧美貌。被家人视作掌上明珠。十六岁那年,她却在新婚之夜杀了世交的新婿,族人不忍杀她,将她除名赶走,至此流落江湖,杀人无数。而这些死者,竟都是她的情人,被她折磨至死。
我终于明白,扣儿的名头不是盖的。我杀人只是快,而她却是残忍。不但是残忍,而且是极残忍——她说,她控制不了杀死情人的冲动……
我是自愧不如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只曾听说世上有螳螂和狼蛛二物有杀死配偶的习性,没想到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女子也有这样的怪癖!
不过我却不信算命先生的胡诌,难道我与其他那些死于石榴裙下的艳鬼们不同么?
低头看时,血已满地,狼藉的碎肉与肌腱七零八落。
原来人痛到极处的时候,已经不会再痛。这魔头和我谈话的当儿,我已经失掉了一条左腿和半个右臂。
“我现在很难看吧……”
“不!”她说,“很美……仿佛一个女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
我没有给她机会。
我忘了。
我的手骨已经插入了她的胸膛。
我的右手已经只剩骨头,那牛筋早已缚不住了。
我忘了。
正如她无法改变自己的爱情,正如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冷血,算命先生也一样,无法算出所有的情节。
扣儿,垂着乌黑的长发,如一朵芙蓉,倒在我无肉的白骨怀中。
扣儿,我杀死的第四十九个。
我知道,我必将死去,紧缚的绳索只会阻止一时的失血,只会让这死亡更加漫长而可怖……
剧痛中,我把刀移向自己。
我终于知道……
那第五十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