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街走来走去
1
最近经常做梦,梦中有时候骑着自行车,有时候走路,总是在老街上走来走去。
周末去了趟乡下老街,开车去的,道路狭窄,车子无法调头,同学说开到前面的机械厂里调头吧。小心翼翼地过了桥,汽车驶进厂区,印象中空旷大气的厂区变得逼仄狭窄,打着方向盘,进进退退回旋几次才调转车头。不知道是心变大了,还是机械厂变小了。
下了车,沿着老旧的古街走来走去,往事一步步走进脑海。
靠河边的童装店,先前是卖南货的,桂圆、花生、香菇、莲子,店门前摆了一桌,牵着母亲的手,在人群中穿梭,只看到一双双脚在眼前晃来晃去。突然,一颗桂圆滚到脚下,我捡起它,剥了壳放进嘴里,一股甜润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口腔。
“抓贼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横在面前,粗壮的大腿像吨位十足的柱子,我的眼睛沿着大腿爬过胸前的两座山峰,再爬到脸上,瞪圆的牛眼惊得我连连躲在母亲身后。母亲吃惊地望着妇人,辩解道:“我女儿绝不会偷东西的。”“还说没有,没偷躲什么?”牛眼咄咄逼人。母亲蹲下身子,“告诉我,你什么也没拿?”我想解释,但有限的思维跟不上表达,只是裂开嘴大哭,那颗尚未去核的桂圆沾着口水滚落在地。
“啪!”母亲眼中的失望和羞辱一下子化作了五个指头印,印在了三岁的我脸上。回家路上,我在哭,母亲也在哭。我委屈哭,明明地上捡的为什么被当成贼?母亲屈辱哭,贫穷人家,最在意的是清白。她最终知道了事情的经过,抱着我,囡儿怎么不早说?妈妈错怪囡儿了。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一起,浸湿了惊慌失措的蚂蚁。
南货店的对面是蛋糕店,确切的说,也是南货店。五年级时,我买过一个蛋糕,一辈子就当它蛋糕店了。那时,同学之间流行过生日,过生日必有蛋糕,在吃了很多个同学的蛋糕时,我的生日也临近了,我每天去上学的路上故意多走几步看看蛋糕被人买走了没有,它依然高高挂在店挞门上,发出香香甜甜的诱惑。生日那天,我倾其所有买下大蛋糕。那天来了一桌同学,大家望着这个大蛋糕口水流了一地。掀开漂亮的蛋糕盒子时,我们都傻眼了——蛋糕长毛了。我自认倒霉,暗怪自己的运气不好。
伟同学比较有主见,走,找店主退货去?
退货?我们这群小屁孩能斗得过大人吗?
管他呢?不试试哪能知道成功不成功?
我们重新包装好蛋糕,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老街走去。伟把蛋糕往柜台上一摆,装作很老练的样子,老板娘,蛋糕长毛了?我们要退货。
有没有搞错?我这蛋糕挂在这里一个月都不长毛,怎么你一买过去就长毛了?
不信你自己看看。伟的泼辣在同学中可是出了名的。我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老板娘将信将疑,解开红绸缎子,惊呼道:你们把蛋糕搞坏了还想退货?
我们面面相觑,果然,蛋糕边缘的奶油被蹭花了。老板娘见唬住了我们,坚决不退货,要退也退完整的长毛的蛋糕。
伟同学说,我们去叫大人来,看她还敢不敢抵赖?
这招果然凑效,老板娘割肉般说,退退退,一群疯丫头。
身体拔节的声音,从骨头深处炸裂脆响。
2
中学里来了一个老医生和小医生,据说小医生是老医生的孙子。老医生戴着眼镜,一脸威严;小医生穿着白大褂,一脸俊俏。没错,俊俏用在一个男人身上似乎不合适,但用在他身上似乎没有任何不妥。女生嘻嘻哈哈,都让这俊俏的小医生体检。
女生平摊在桌子临时拼凑起来的诊床上,小医生伸出白白净净的手,撩开女生下摆的衣服,问,这里疼不疼?这里?这里?
哎呦,医师啊,你摁到哪里哪里疼哟!
小医生慌忙缩回了手。涨红了脸。
三年后,小医生在老街开出了一家诊所。干干净净的门面,干干净净的白大褂,干干净净的牛皮鞋。我走过老街,忍不住往那间诊所望上一眼,总是顾客盈门,不知道是看他的还是看病的。祖母也喜欢到小医生店里抓药,恭恭敬敬地称小医生为“先生”,小医生脸红了。“先生”是旧时对有学问的医生的称呼,比如老街医院曾坐诊过好几代名义,有骨科的谢医生,乡邻唤做谢先生。没有真本事的人难当“先生”称号。
不忙的时候,小医生总是拿着一张报纸聚精会神地看。
我骑着自行车去机械厂蒸饭,他在看报纸。我提着饭盒从机械厂回家,他还在看报。
日子在蒸饭、提饭的空隙中倏忽而去。
我考了学,离开老街去县城工作。一次,感染了病毒,从县城医院开了两盒针剂回家休养。打针的事儿自然落到了小医生身上。他依然是干干净净的白大褂,遗憾的是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小医生已经不再是当年会害羞的小医生,他熟练地调药,熟练地将针剂推入我的血管。打针的过程有点漫长,为避免尴尬,我把头扭向了桌上的报纸上,那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名字下面是两道黑黑粗粗的横线。
后来,听说小医生向人打听这个划横线的作者。只是他不知道,作者曾经就坐在他面前呀。
再后来作者出了书,多家媒体做了报道,小医生向人转达过求书的要求,作者欣然答应,恭恭敬敬地提笔,却不知道他的姓名,至今,那本没有签名的书还在作者后备箱静静躺着。
岁月把美好一点点剥离,慢慢露出它的尴尬,就像白大褂下面那双隐藏不住的塑料拖鞋。
我在老街上走来走去,感觉到它的陌生。初中毕业后,我离开老街很少走这条路了,最近一次走是什么时候呢?十年?十五年?只要应该有十年了吧。阳光很热烈,老街很荒凉。路怎么变短了,是我的脚变长了还是它根本就这么短?打金店不见了,供销社分解了,就连学校也变成清洁球厂了。诊所还在,小医生依然白白净净,只是变成微微发福的中年大叔。我看了看,没有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