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文\\闻心
回不去的故乡我的家乡在山西省汾西县内,地处吕梁山东南麓,有着典型的黄土高原残垣沟壑地貌。在卫星图上,需要将比例放到最大才能看到其瘦小的身影。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青落。山青水秀,错落有致,散发着木槿花开青落尽的诗意。村子背靠大山,面朝丘地,匍匐在岭。各家冬暖夏凉的窑洞,整齐划一地坐北朝南,倚着地势从高到低错落而建,远远望去,似从山顶倾泻的瀑布。
站在家乡远望四周,寻不到零星半点的平原地貌,满眼都是连绵不绝的丘陵沟壑。两条沟拱起一座岭,沟中岭上盘着村,村落之间能隔空对望。过去没有通讯设备的时候,村民之间遇有急事,常常隔空喊话,嘹亮的乡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乡的大山藏煤丰富,家家户户烧煤用火靠煤取暖。家乡的糜子高粱玉米小麦,随遇而安地长在逼仄的坡田里,勉强支撑着各家的温饱。村民们一年到头最大的收入来源是核桃。核桃树适应丘陵山地寒凉的气候,在家乡的村里村外随处可见。我家也有几十棵老树,都是祖祖辈辈留下的财产。小时候,每年的七八月,孩子们便蹲在核桃树下,摘一堆青皮核桃,拿着小刀开皮旋仁,吃的上气不接下气。那清香独特的味道,真是上天对舌尖的恩赐,一辈子也吃不腻。
我最后一次与故乡亲密接触,是祖父去世的时候。离开村庄的那天,我走到全村海拔最高视线最好的原坡,举起相机,旋转三百六十度,拍下了一张又一张照片。故乡的山川草木,丘陵沟壑,排着碎石的羊肠小道,萧条破败的院落,房前屋后草木夹缝中的每一块泥土,都竭尽所能,收入镜头。
因为我知道,故乡正在与我渐行渐远。那种无论离开多久她都岿然不动在原地等我归来的安全感,渐渐被时间风化的七零八落。我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下次回来,故乡是否还在。所以我只好将每一次离开,当做最后的别离。这一次,我要用拍照的方式与她告别,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不得不对着照片怀想故乡,更怕有一天,我因为没有留下故乡的面容而模糊了对她的记忆。
记忆中的故乡,充满了烟火气息。村庄虽然很小,但牲畜兴旺,家禽满地,人声鼎沸。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房顶升腾起一缕缕炊烟。谁家的饭早,谁家的饭迟,从袅袅炊烟的升起中清晰可辨。
我活蹦乱跳的童年,便是在故乡的牛铃鸡鸣中撒欢度过。孩童的我们,如同村里散养的鸡鸭鹅群,跑的漫无边际,玩的忘记回家。每到了饭点,总能听见母亲们站在房前屋顶远远近近地呼唤着各自的乳名,伙伴们说一句“各回各家,黄雀安瓜”之后便匆匆地四散跑开。
回不去的故乡村庄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村子四周的梯田里,到处都能看到春耕秋收的画面,或三两成群,或形单影只。只有到了黄昏落日,田里看不见了,村民们才陆陆续续地回家歇息。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村民,在冰雪消融冻土刚化的早春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犁车,牵着黄牛下地,满载希望地开始翻土耕种。夏天则扛着锄头,在烈日下忙着除草稀苗,一刻都不肯耽误。到了秋天,满目满世界的金黄,将整个村庄照的分外璀璨,人们古铜色的脸上,也映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大人们日日忙碌,半大的孩子们也不闲着。男孩们上山放牛,女孩们就去野坡挖草给猪拌料。那时候村子里的牛群是挨家挨户轮流放的。轮到我家,不足十岁的弟弟就拿着一根细细的木棍,赶着全村的几十头大小黄牛上山入林。我和其他小伙伴们则结伙搭伴,每人挎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小篮子,去野地里挖草。一边挖一边在心里暗自竞争,比谁挖的又快又多。
到了夏秋交替的时候,山里面的各类野果渐渐成熟可食了,我们便隔三差五地跟着男孩们上山采摘。山里边植被繁茂,绿茵蔽日。走进山林,如同进入一个植物编织的巨大穹窿,脚下是树,四周是树,头顶还是树。小伙伴们若隔三五米便看不见彼此,但我们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因为到处可以听到牛铃清脆的声音,男人砍柴伐木的声音,女人采摘药材聊天的声音,以及其他伙伴们摘食野果调皮嬉笑的声音。密密的山林,如同一个庞大的竹笛,把四方的音符汇集吹响,萦绕在整个山林的上方,又随着空气,流入每一处树影婆娑的缝隙中,整个白天不绝于耳。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是我躺在山里的野葡萄架上,一伸舌头,黑黑的甜丝丝的小葡萄就被我囊进嘴里,味道真是美极了。吃饱了仰头躺着,那感觉活像一个逍遥自在的小神仙。每忆起故乡,定会想起故乡的山,想起那个密密匝匝的葡萄架和上面一串串舌尖可触的繁稠的黑葡萄。
对故乡最温馨浪漫的记忆,便是每天傍晚时分,放牛娃赶着一群吃饱的牛群从山上归来。那清脆的此起彼伏的牛铃声,是全世界最动听悦耳的天籁之音。由远及近,叮铃当啷,覆盖了整个村庄的黄昏,漾起一层诗情画意的的朦胧色彩。
一年当中最盼望的日子便是过年了。故乡的年,充斥着各类传统习俗和有趣繁杂的仪式。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人们便正式进入了过年的准备状态。家家户户都忙的不可开交,在固定的日子里杀鸡宰猪,打扫屋子。接着蒸花馍,炸油糕。临近年关,父辈们便忙着砍柴拾碳垒火炉,买鞭炮红纸准备写春联。家里最忙的还是母亲,因为她总在除夕的当天,还忙个不停,一边急着为我们赶制新衣,一边抽着空准备饺子馅儿。我在一旁围着母亲,瞅着她手上的新衣,急的团团转。但母亲从来没有让我失望,我总是跟其他小伙伴们一样,在除夕之夜,准时穿上了母亲赶做的新衣。往新衣服的兜里装上满满的花生,几颗糖果,手里再捏一个橘子,两个柿饼,就同小富豪一样心满意足神气活现地出门了。
除夕之夜,祖父祖母家是最热闹的核心之地。这里的墙上挂奉着家族的祖宗神位,所有的大人和小孩们都会来这里跪拜,各家的鞭炮也都拿来在祖父的院子里燃放。看着父亲和叔伯们相继端来供奉的吃食,点完三柱香,磕三个头。顽皮的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跟着大人们磕头作揖。凌晨十二点的钟声一到,各家各户院子里的火炉都准时被点燃煽起,冲天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村庄的夜空,各家的鞭炮也围着自家的火炉噼里啪啦地响起。那真是村庄里最欢腾的盛宴。到了后半夜,扬言要陪大人们一起坐夜守岁的我们,不知不觉在拥挤的炕上沉沉睡去,又不知什么时候被父亲们抱回自家的被窝。
走亲拜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才算结束。每年的元宵节,邻村必定有红红火火的摆灯活动。方圆的村民自编自导乔装打扮各有节目,有踩高挑,扭秧歌,坐轿子,舞长龙,更有走灯看灯,敲锣打鼓,搭台唱戏。十里八村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街边连排的地摊小贩和各类杂艺演出,将村子围的水泄不通。
其实故乡的每一个节日,都丰富有趣而充满仪式感。清明节,各家都会蒸十二生肖造型的花馍,熬制盆大的凉粉,家族里的男子们带着敬奉的东西上坟烧香祭拜祖先;端午节,各家都会包粽子绣香包,喝雄黄酒挂五色绳;中秋节,母亲们会亲手做核桃馅儿的月饼,并在院子里向着月亮的方向,摆一张桌子,燃一柱香,供奉刚出炉的月饼和自家院里采摘的瓜果梨桃。
然而这些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传统风俗却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悄然淡去。现在过节,仪式简化了很多。手工的吃食和用品也多被购买品替代。守护传统的老人相继作古,健在的也垂垂老去,无力操持。年轻人则碌碌匆匆地身陷市井,无暇顾及,既没时间去做,更没精力享用。
如今过年,春晚成了我们唯一的精神寄托。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看春晚,玩玩手机,发发红包,便再也无事可做。新衣穿了一件又一件,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摆了一大桌,窗外烟花四起街上霓虹闪烁。却再也找不回故乡的年味儿和当年的快乐。
故乡的人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是聚在一起享受夏夜那一顿饭的光景。夜幕降临,晚饭之时,周围的邻居们,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端着饭碗,聚到我家院前的一片空地上。依着长长的石阶而坐,从左到右排成满满一行,边吃边聊。虽说看到的都是暗暗的人影,但人们听着声音,便能准确地认出彼此,丝毫不影响大家东拉西扯地群聊。小孩们此时不再哄闹,而是听大人们聊各种各样的乡村趣事,享受一天当中难得与大人们聚在一起的热闹气氛。每个夜凉如水的夏夜,伴着四周灌木丛里蛐蛐的鸣奏,人们津津有味地聊到很晚,直到将白日的疲劳全部放空,才拿起搁在地上早已干涸的碗,陆续散去。彼时的夏夜,没有电灯,没有电视,却是那样的愉快惬意。
可惜这样美好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盛夏的斑斓之夜,如一串串彩色的肥皂泡沫,被老人的离世和邻居的搬迁,轰然打散。
记忆中最初的失落,是我的小玩伴跟随父母举家搬到了城里。小伙伴与我家是邻居,她家的院子是我通向村子里其他玩伴家的“交通要道”。小伙伴们总喜欢以她家为“根据地”,在那里结伴汇合。而我去其他伙伴家串门的时候,也必经此院。因为走她家的院子比绕屋后的小路,要节省很多距离。自从小伙伴搬走之后,我开始习惯走屋后的小路,因为每次经过她家的院子,看见四对上了锁的木门和空旷的庭院,都令我感觉无比失落。后来那座小院变得越来越寂静荒凉,几乎没有什么人从中经过。再后来,我也跟随父母离开了我的村庄。
离开故乡,去过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身体汇入城市的车水马龙,找不到休憩停靠的港湾。好在心灵深处,始终保留着一隅叫做故乡的净土。它被我包裹的密不透风完好无损,以至于从未被尘世的喧嚣打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的内心早已从离开的那刻,根植了一株相思的幼苗,且它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枯萎,反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变得枝繁叶茂,根扎灵魂。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走了很多不同的城市,看过很多漂亮的风景,却从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取代故乡在我眼里心底的纯净美丽。故乡的水土,养育了我,也给了我生命中最淳朴的养料和快乐的源泉。这里的每一片泥土,曾留下我密密的脚印,埋藏着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每每阔别多日,便想回趟久违的故乡,看看故乡的祖父祖母,也看看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他们都于我有着非凡别样的意义。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故乡呈现给我的,是一次更甚一次的荒凉寂寥。
城市越来越新,故乡却越来越旧。城市里的人口越来越拥挤,故乡的人口却越来越稀少。村子后面的大河早已干涸断流,窑洞一座接一座地坍塌废弃。年轻的男女带着小孩纷纷离开。只留下形单影只的老人,落寞地守着故乡的老窑和日渐荒凉的院落。
举目远眺,村庄的四周全是荒芜废弃的田野,连村子里的几个大麦场也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春耕秋收的场景如画在地上的素描,被擦的干干净净。即便在杂草横陈的小径上徘徊半日,也听不到清脆的牛铃声,看不到孩童们结伴玩闹的影子。就连我最爱的祖父祖母,也在同一年相继作古。他们的离去,令我失去了回乡的理由。
我心痛地意识到,所有的人们正在已加速度离去,而故乡正在以加速度消亡。
我知道,故乡是因为我们的离开,才变得黯然失色,又在对游子的无尽等待中沧桑变老。故乡的破败荒凉,如同祖父祖母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布满了岁月的沧桑无奈。他们衰弱的手臂早已无力留住长大的孩子,正如故乡留不住她所有的游子。其实故乡始终在竭尽所能地默默坚守,只是终究抵不过岁月的风霜雨打。
心底忽然涌出一股无名的哀伤和疼痛,许是抛离故乡的负疚感,许是对正在离去的故乡无法抓住的绝望感,许是目睹故乡沧桑迟暮的容颜而生的痛惜感。
回不去的故乡听说村庄的下面,埋藏着大量的锡矿。政府派人钻井勘察过几次,证实了令我畏惧的传言。政府正在大搞城镇化。听说有些村子的村民,拿了十万块的拆迁费已不知所踪,窑洞也被夷为平地。所幸还有更多的村民,如一株又一株吹弹可破的蒲公英,在风雨飘摇中默默坚守。
我不嫌弃故乡的萧条破败,粗劣杂乱。如果故乡能够永不消逝,哪怕是满目的疮痍残破,也要谢它千恩万赐的守候停留。那样我就可以再次回去,踩着熟悉的泥土小路,抚着亲切的一砖一墙,听着树上的蝉鸣高歌,嗅着馥郁的草木香气,走遍来时的路,望尽住过的屋;去撒欢野奔过的地方,邂逅儿时的伙伴;去祖父祖母的坟头,诉说心底绵绵的哀思。那是我生命得以完整的全部镜像。
我不在乎也不喜欢故乡以城市的姿态融入现代化,我只怕浓浓的乡愁,找不到可寄的归宿。过去乡愁是甜甜的记忆,淡淡的忧伤,伴着浓浓的牵挂。而今的乡愁,多了化不开的哀伤和难以释怀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