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钱，五元钱

当听到这个消息，她手中的杂志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她12岁，上初一，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可是现在，却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之中。

　　昨天发生的事情，令她不得不对曾经笃信的自己的品质怀疑起来。一元钱，微不足道的钱数，而自命清高的她，从来对钱不屑一顾的。而现在，一元钱竟如此致命地诱惑了她。而她，也在这种低级的诱惑中失去了自我。或者说，本来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人格痼疾如此明白地显现了出来，明白得让她无地自容。这是多么可怕呀！

　　她有些恨那本杂志了。因为它是整个事件的根源。

　　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为这种杂志着迷。因为上面连载着正流行的武侠小说。而昨天，这新的一期，只剩下了最后一本。一想到她可能错过这一期，她就感到万分难受。这两天，她更是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想过向妈妈要这笔钱，可是不知如何开口。她是妈妈心目中的乖乖女，如果让妈妈知道她要钱只是买一本与学习无关的杂志，她一定会伤心的。她必须撒谎才可能要到钱，可是如果妈妈知道她撒谎，那她可能会更伤心。而且妈妈一定会戳穿了她的，她根本不善于撒谎。

　　昨天她去馍店时买馍的人很多，是那个小女孩给她拾好了馍。她望见她的脸沁着汗珠，朝她浅浅地笑笑，便低头干她的活儿了。

　　那个小女孩，只有十五六岁。听说是因为家庭贫困才出来打工的，她发誓要挣到足够的学费近回学校。这种勇气，令她不得不又敬又佩。

　　她并没有想不交那一元钱的。可是当她被人群挤出了店外，罪恶的念头便在一刹那之间产生了。她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可是最终没能说服自己改变主意。她回到家，手中的纸币都被攥湿了。

　　她终于有了期望已久的杂志。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她已经失去了阅览的兴趣。打开书，满纸都是她汗涔涔忙碌的身影，合上书，是对自己行为的羞愧。

　　这个结果，是她没有料到的。她想，我一定要攒足了钱还给他们。

　　可是现在，她听说，小女孩已被赶了出去，原因是她手脚不干净，私拿卖馍的钱。老板说得有板有眼，不容她挣辩，而且她根本也没有挣辩。他每天都要点点钱数，看是否与馍数相副。就在昨天他发现少了一元钱。就她一个外人，不是她，又是谁？

　　她懵了。后果如此严重，她想都不敢想。她欠馍店的，也许一元钱就可以解决问题，那她欠她的呢，该怎么说？她没有勇气当众承认此事，但她心里想，她一定要在以后的日子寻找她，以期能当面对她说一声对不起。不管她怎样待她，都是她应该承受的。

　　后来，那条街拆迁，馍店也挪走了。慢慢，那件事似乎也从她的记忆中淡出。可是在幽深的夜里，在那个日子，她仍会梦见那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望给她，然后惊醒，然后无眠。多少年过去了，这件事成了她无法摆脱的心结。

　　二十多年后，她早已成了一名记者。那一天，她去采访一位知名的女画家，这位画家，更以经常捐款而为世人尊重。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她脑中就忽然闪出记忆中小女孩的影子。当从攀谈中得知她真的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时，她激动得无以复加。

　　可是女画家沉沉地说，别给她道歉，她根本当不起。

　　16岁那年，为了凑学费她到县城打工，干过许多活，她到那家馍店时，学费尚欠五元钱。她必须干够一个半月，才能凑足。有一天老板忘了锁钱柜，她无意间看到，鬼使神差地拿了五元钱。可是拿了之后，她却非常后悔，却又不知怎样解决。所以当老板冤枉她私藏了一元钱时，她根本无话可说。而且最终她还用了那五元钱缴足了学费上了高中。如果事已致此倒也罢了，偏偏她的母亲无意间发现了女儿的秘密，本已病重的母亲在这种刺激之后很快离开了人世。她沉沦了好一阵，可是她战胜了自己的动力只是还债。是的，如果还不了，她一辈子怎能心安！她成功了，可是当她来到昔日的小街，却早已是店去人非。她还得起，千倍都还得起，可是偏偏没有这种机会！

　　她说，她并不高尚，她捐款只是为了还债。虽然当时只有五元钱，她却一辈子也还不完……

　　她听着，忽然泪流满面。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