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
【本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叮铃铃,叮铃铃……”玲子的电话今天上午第二十三次响起。
现在才仅仅上午十点钟,距离上班也就一个半小时。
其中,十八次电话都是她的领导打来的。从她刚踏入办公室,包都还没放下,电话已经在欢迎她了。她都怀疑,领导是不是在她身上装了监控,还是说她一脚踩了地雷,领导可以感应到。
总之,她从八点半就开始一刻不停地被电话逼迫着工作。
“那份给明日公司的分析报告写好了吗?”
“给我打电话问问前台,老板在吗?”
“刚让你打听的其他公司情况打听到了吗?我不是说了这个比较重要,为什么不做?”
“报告写完了吗?怎么要这么久?还是不懂轻重缓急吗?”
“拿好刚才的报告,现在去老板那里汇报。没打?现在打出来,立刻!”
…………
逼迫、反问、责骂,五分钟三个电话,半小时一个新任务,电话内容不是催促半小时前的任务就是下发一个新任务新要求。
领导打电话也很有特色,除了爱用反问,语气强硬,顺便批评你几句外,还特别喜欢免提。每次拨号都用免提,搞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提心吊胆,每次都觉得要打给自己,直到别人电话机响起,才长长舒了口气。
玲子不是对着电脑工作,就是接电话。噢还有第三种,每天几次跟在领导身后气喘吁吁地跑着,着急忙慌地拿着刚从打印室拿出的报告,经过身边的工友办公桌就说“借个订书机啊,来不及装订了”。
喝水那自是奢侈,去厕所悠闲地蹲着更是异想天开,连老母亲打电话过来“今天的菜还没送到啊?”,她也只能回“妈,我没空看手机更没空下单买菜。”是的,她从踏进办公室就丧失了成为人的可能,她就是一部高速运转,没有感情,随时被人批评毫无波澜的机器。不用喝水、不用上厕所,更别提花五分钟在手机上下单买菜。
每天唯一幸福的时光就是午休,她可以和一堆工友边吃饭边吐槽领导,似乎这样就可以摆脱苦难。然后,就找个远离领导的角落,刷刷抖音,开始午休。当然,微信是不敢打开的,不然又是领导一堆铺天盖地的信息轰炸。有时候,刚到食堂,领导语音聊天就来了,得,这顿饭又泡汤了。
下午又是上午的重复,打电话接电话,打仗一样的工作,像狗一样的活着,直到憋得难受,她才意识到一下午都没上过厕所。她忍不住站起来准备跑向厕所,结果刚离开座位直线距离不过三米,电话又响起来了。她一狠心,决定还是去厕所,但电话铃声绵延不绝,如同大钟一般重重撞击在心上,她还是转身接了电话。
又是领导新的指示,“半小时前的稿子还没写完?需要这么久?”她耐着性子听领导连续批评了五分钟,实在觉得尿意澎湃,无法再忍,终于违心地说“领导,保证十分钟内给您。”然后就挂了电话,飞奔厕所。
直到肚子咕咕响,她才意识到都八点了,但办公室没有人敢走。最主要的原因是领导没走,如果你带头早走,就会被扣上工作量不饱和、不努力工作、不兢兢业业的帽子。她塞了几口饼干,接着修改明天要交的报表。
“玲子,明天要把给大明公司的方案稿给我。”她的领导留下一句话,终于走了。已是晚上九点半。她又打开方案稿,还只写了两段话,“这什么时候能写完啊?”她叹了口气。
“玲子,我受不了这公司,把人当牛马!我先走了。”隔壁桌的娟娟跳起来,抓起包就走了。办公室就剩她了。
她肚子饿得厉害,要是人不用吃饭就好了,她默默地想。突然又被自己吓一跳,我怎么了?把自己当机器了?她摇摇头,看了下钟表,已经十点了。
突然手机响了,她先是一阵哆嗦,怕又是领导打来,再看到显示屏的名称,又喘了口气,“妈,我吃过饭了。别担心我了,我单位很好……好的,我准备洗澡了。挂啦。”
她站起来,伸了伸肩膀,节奏终于慢了下来,终于到了可以稍微放松下的时刻。她望着窗外霓虹灯下的城市,这个城市多大啊,大到全国各地的人都想来,可是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家,她到底在这里一年年地做什么啊?混岁数?爱吃苦?
玲子关上了灯,上了电梯,然后走十五分钟到地铁站,再坐四十分钟出站,在距离家五分钟的小摊买一笼小笼包,打包回家吃。这就是晚饭了。
回到出租屋已经是十一点了,她冲个杯牛奶,配着包子一起吃。十分钟搞定后去冲凉,再洗澡。
十一点半左右洗衣服,刷手机,然后又十二点半了。她有点失眠。
每天如此。悲哀吗?悲哀。做牛做马,被压迫、被指责、被蔑视,看不到前途。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上学的时候她勤奋努力认真,一直都是年级前几名。后来考上了好大学,又要留在大城市,毫无人脉,靠自己努力找到一份还行的工作。她勤奋工作,正直善良,看到路边的流浪猫总忍不住喂食,看着电视剧也总被感动到落泪。唯一不足的就是性格内向,不擅交际,超过三个人的局就不知道说什么,保持沉默,来大城市十几年了也没有几个朋友,到了三十岁依然单身。
是啊,我这么努力,还曾经学习那么好,为什么活成这样。她模模糊糊地想着,实在太累了,眼皮沉重地闭上了。梦里她身体慢慢缩小,一阵狂风吹过,她整个人被吹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她想钻出来,却发现里面条条线线缠绕,仿佛一个巨大的盘丝洞,她怎么都动不了。突然,外面一阵惊雷响起,她浑身一哆嗦,一个她熟悉又害怕的声音响起:“玲子死哪去了?九点半了还没来?”
又是一个声音传来,似是人力部的晶姐,“她并未请假,电话也联系不上,算缺勤。”
他们在说我?我怎么听他们说话这么清楚?还有那惊雷听起来这么像放大的电话铃声?
又是一阵巨响,像是放大100倍的按键声。然后又是那个让她做噩梦的声音,“明磊,那个给伟杰公司的方案呢?还没做完?十点半必须给我!”
她心想我不会被卷到电话里了吧?我这是在做梦吗?天啊!这怎么出去啊?
她拧了拧自己,发现使不上劲,但一切的感觉如此真实。她着急了,开始努力挣扎,想拼命找个出口。天啊,我也才三十岁,我不想就困在这里。
她边走边观察着周围,这电话里面原来另有天地,一条条路像蜘蛛丝一样,通往不同的洞穴。她慌不择路,挣扎着往前跑,一路的铃声、指责、谩骂竟化作箭雨射向她,她来不及躲闪,不一会儿身上扎满了大大小小的箭头。奇怪的是虽然遍体鳞伤,流着血,这些箭却并不致命,只是让人痛苦。
她正在绝望之际,突然一道金光闪过,伴随着一个声音传来:“善哉善哉,众生皆苦。此次你被卷入这个空间,是因为上苍念你悲惨,特给你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这个空间的洞穴通向你不同的过去,仅有一次选择机会重启,如果选择正确便可脱离苦海,如若错误便将永远被困于这个世界。”
她问:“你到底是谁?什么样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人道:“你无需知道我是谁。正确的选择就是可以有尊严地活着,自在随心。请慎重选择,祝你好运!”
说完,这个声音变消失了。
她接着大声说:“神仙别走啊!”
“喂!别走啊!”
……
她说了很久,没有任何回答,只有她自己的回声,在洞穴里回荡。
她叫累了,瘫坐在地上发呆。
突然,她记起神仙的话。是的,她还有翻盘的机会!她不愿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她起身跑起来,经过一个个山洞,如月光宝盒里的情节似的,她看到她过去生活成长的片段。有总是孤单一个人,父母总不在身边的童年时期,有凌晨五点起来苦读的少年时期,有熬夜和舍友刷剧的大学时期,还有刚参加工作时惆怅迷惘,独自走在异乡街头的青春时期……
她跑来跑去,直到气喘吁吁,她也没有能做出选择。她从自己的过去看不到一丝亮光。是的,她也曾有过人生高光时刻,她曾是小镇做题家的杰出代表,小学中学时代常年位居年级前三,同学们提到她也都是带着崇拜的语气。然后她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到了位于帝都的重点大学,那个时候她也曾意气风发。只是到了象牙塔后,她才觉到自己的渺小,周围的同学好多来自大城市,他们看过、体验过和她完全不同的、更高视野的世界。她开始觉得自己没钱没见过世面,也不会打扮,甚至因为同学综合素质比较高,她怎么学习也追不上他们。她自卑,她脆弱,她抬不起头,她自暴自弃,大学的多少夜晚是在熬夜刷剧,多少课找了同学代签。
到底要不要从大学开始呢?她犹豫着。如果我努力拼搏奋斗,是否就能改变之后的命运呢?但是就算我拼搏奋斗,也许还是一样成为打工牛马呢?现在的这家公司也算是业内翘楚,然后还是让我的生活深陷泥潭。突然,她眼神一亮。
她稍微一思索,就毅然决然地走进这个山洞,是啊,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要把握住。
这是她刚参加工作两三年的时光。那时她正全力拼工作,无心结交新的朋友。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工作。她认定了只要努力工作,就能改变命运,至于恋爱什么的影响事业。没想到后来她在加班熬夜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不仅没有改变命运,还过得越来越悲惨。如果她当时,试着和这些男生交往看看,那未来会不会不同?而且听说这个男生后来混得还不错,成为社会精英,那她是不是也能摆脱自己牛马的生活?
玲子一下子回到25岁,自己最早独居的小公寓。她大口呼吸了下空气,捏了捏自己,这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正坐在电脑桌前发呆,突然QQ在闪。那个时候,微信还没有流行起来。她看到是李亮的信息,“周六上午有空吗?”
李亮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玲子眼前闪过一张老实木讷的脸。当时他还嫌人家太没情趣,约会总是选同一家餐馆,周末老爱叫她一起到图书馆,但算起来只有他默默关心着她,锲而不舍地陪伴着她。
她决心给他机会。“好啊,有空。”
QQ头像又很快闪起,“那九点半市图书馆见?”
“好的。”
你会是挽救我的那个人吗?带着幻想,她沉沉地睡着了。
做了一夜的噩梦。周六早上被闹钟闹醒,她起床望着镜子中年轻的自己,长相中等偏上,乍一看没什么突出,但看久了会觉得清秀又知性。这年轻就是好啊,皮肤胶原蛋白充足,就是因为睡眠不足顶着两个黑眼圈。
坐了半小时地铁后她出站到了市图书馆门口,只见李亮已经拿着两杯咖啡在等着了。他似乎比印象中更好看点,她心里暗想,看吧,人家还不错。
他急忙迎上去,“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我就都买了美式。”
她笑道,“我都可以的,谢谢。”
玲子接过咖啡,和他一起走进图书馆。
整个上午,她到处找小说看。看完《红与黑》几页觉得无聊了,又翻开《战争与和平》,后来又开始打呵欠。
对比下来,李亮纹丝不动地坐在位子上,一直在认真地复习司法考试。她有点惭愧,假装也在认真看书。
好不容易到中午了,他带她去吃日料。是的,还是她记忆中的那家店。每次他都带她来这里,都不带换的。过去她觉得他无聊枯燥,现在才觉得这不就是专一嘛。多好的男人啊,我为什么过去看不到?
玲子呆呆地望着他,心想他是不是那个来拯救我的白马王子呢?
李亮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连耳根都红了。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拿起杯子喝水遮挡。
之后的几个月,他们几乎每周都见面,一起学习,一起逛街,一起到海边吹风。她也会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分享自己的快乐,这个时候他总是认真倾听。她更加确认李亮可以拯救自己,她要紧紧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他越是老实木讷,她越是着急。为什么还是不表白呢?什么时候可以正式交往?她又不好倒追,这太不符合她的性格。为此,她煎熬着。
终于,在第三个月他鼓起勇气向玲子告白,她的一颗心落地了。她开心地接受了他。
再往后的日子更是过得飞快,于她而言快乐而甜蜜。他们看过法国塞纳河的日落,也曾被尼泊尔朝圣人群所感动,更曾徘徊在苏州园林中的精巧细腻,在那里他终于颤抖着抱住了她,许她一生一世。她还是打工牛马,只是她的生活多了点鲜亮,她被爱情滋润着。
婚后,玲子果断辞职,远离了牛马生活。他并没有要她辞职,是她主动辞的,一想到过去猪狗不如的工作,一想到被困在电话里的那个她,她就瑟瑟发抖。她反复地做噩梦,梦里她永远地被困在电话里,电话铃声震穿耳膜,她浑身鲜血直流。满身大汗地醒来,她更坚定地辞职。
她心想,如果我再也不工作,那过去的一切就不会重蹈覆辙,没有电话,没有变态领导,没有做不完的工作,那我就不会被困在那里。
她开始努力地相夫教子,每天换着花样地给他做饭,把家里打扫地一尘不染。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第四年又生了个小女孩,老公也职务越升越高,成为机构合伙人。人人都说她命好,会选对象,还可以不工作天天享福。她也陶醉了,看吧,只要会找对象,命运还不是就被扭转了。
只是,她忽略了老公回家越来越晚,到后来干脆常常出差,一个月竟然只能在家几天。她起初并没有意识到,直到一天老大夜里生病,她只能把老二托给保姆,冒着冬夜的大雪,一路上开车不停打滑,终于到了医院。
她汗涔涔地坐在医院长椅上,打电话给她老公却总是打不通,发微信也不会。她终于意识到了老公的异常。
玲子开始慌了,她想找别人帮忙,结果她震惊地发现,婚后她的世界全围着老公,连一个知心的好友都没有,这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该打给谁。
突然,她想起一个人,冰冰,她老公的妹妹。冰冰还是来过他们家,也帮忙带过几天孩子,为人还是和善,她应该知道老公的状况。
想到这,玲子急忙打电话过去,“冰冰,你睡了吗?我有急事问你。”
“嫂子怎么了?”
“就是,你知道你哥哥在哪里吗?毛毛生病了,我到处找不到他。”
“毛毛生病了啊?现在怎么样?”
“他就是急性肺炎,已经住院了。”
“嫂子别急啊,我也不知道哥哥去哪里了。”电话那头冰冰的声音有点犹豫。
“冰冰,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我真的没人帮我了。”说着她就流下泪来。
“嫂子,这……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但你答应我别生气。”
“好的,我答应你。”玲子强忍住心底不妙的念头。
“我哥他一直都是极好的,对你也是极好的,你们吃穿不愁,住别墅开豪车。但他太成功也太单纯了,这些都不怪他,你知道吗?都是怪那个狐媚子。”
“所以,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她过了很久回道。
手机从她手里滑落,这个世界竟如此地不真实。
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嫂子,嫂子还在吗?”
她缓缓地蹲下,全身颤抖,把自己抱住,想寻找一丝安全感。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医院的走廊,远处的护士,旁边的病人,一切都在扭曲变形。
突然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向她袭来,她被裹挟着又回到了山洞。
一切都结束了。她喃喃自语,流着泪,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