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阎王
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年轻人倒骑着骡子缓缓而来。那年轻人剑眉星目,玉树临风,眼神中带着三分爽朗、七分不羁。扬着鞭,摆着腿,口中兀自唱着:“三月桃花红呀唱给妹妹听,妹妹牵着哥哥的手啊,漫步在花丛中。哥哥含着笑啊妹妹含着情,桃花那个依旧笑呀嘛笑春风……”
行至一座山寨前,那年轻人翻身下来,轻轻拍了拍骡子的脖子,道:“我进寨了,你自去觅食吧。”骡子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晃了晃脑袋,走进了山林。
年轻人整了整衣领,随手拔了一根嫩草衔在嘴里,慢悠悠地走进山寨。
“坐妄,还不快点,玲帮主等你老半天了。”迎面而来的一个帮众道。
“等我干嘛,有案子?”坐妄吐掉嫩草,不疾不徐地说。
“去议事厅就知道了。”
“好嘞!”话音未落,人已没影了。
议事厅中,英姿飒爽的玲帮主正和桃花帮一名帮众说着什么。那人叫晏小书,半月前才入的桃花帮。白静脸皮,矮个子,身形略瘦。人如其名,平平无奇。
坐妄对晏小书的印象——弱鸡一个,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一手字勉强看得过去,没什么特长。说话温言细语,没一点男儿的阳刚之气。不知怎的,竟得玲帮主青睐,与其并肩而坐。
“坐妄,日上三竿了,你怎么才来?”玲帮主开口,语声如黄莺出谷,好听极了。
“额,那个,昨晚去赌了几把,天将亮才回去,一不小心睡了一觉。”坐妄嗫喏道。
“再有下次,我就一不小心把你逐出桃花帮!”玲帮主柳眉一竖,不怒自威。
“知道了!”坐妄小声嘀咕,“您都逐我八百遍了,我不是还在这……”
“三日前,桃花村发生了一桩凶案。王员外一家五口被杀,财物被洗劫一空。据我调查,是惯犯盗跖所为。”玲帮主缓缓道,“可惜当晚下了一场暴雨,所有痕迹都被冲刷掉了。盗跖抵死不认。”
“盗跖拿住了吗?”
“在训问室,等着你去审。”
“那还不简单,严刑逼供不就行了吗?”
“桃花帮是名门正派,何时滥用私刑了。”玲帮主皱眉,“再说,盗跖屡次进出大牢,各种手段都尝过,没那么容易让他开口。”
“哦,听起来有点麻烦,容我想想。”
“我这里倒有个主意,可以一试。”玲帮主道,“咱们可以设一个阴间公堂,安排人假扮阎王和判官,让盗跖以为他已死了,交代他生前的罪行。”
“扮阎王,好主意。”坐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找一个最丑的帮众,化个妆,吓吓那龟孙子。”
玲帮主笑吟吟地看着坐妄。
“那个,不会是要我假扮阎王吧?”坐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当然,谁让你是邢堂。”
“我可是桃花帮第一美男,扮阎王,人能信吗?”坐妄抗议。
这话刚说出口,脑袋上便挨了一记暴栗。玲帮主嗔道:“桃花帮第一美男,你置浪师兄于何地?”
“第一让给浪师兄,第二总可以吧!”坐妄心想,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浪师兄最帅,五月肯定觉得我最帅。
玲帮主细细打量着他,道:“第二也不够格,勉强算你前十。”
“前十,都快跌出上等了,好歹靠前一点嘛。”
“废话少说,赶紧审案去。”
“让我扮阎王,不是糟蹋我的盛世美颜么。谁出的馊主意?”
一直未开口的晏小书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怎么看都人畜无害。坐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玲帮主经过晏小书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道:“这家伙成天中二八哈的,你盯着点,别让他露出破绽。”
晏小书微笑点头。
坐妄听不清玲帮主说什么,心里却升起一团疑云。玲帮主怎么跟这小子这般亲近暧昧,难不成她想甩了浪师兄,跟这小子好?
瞬间脑补起浪师兄和晏小书决斗的场面。估计晏小书在浪师兄手底下走不过三招……
化好妆,坐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别扭极了。怎么能丑成这副德行?
唯一欣慰的是,扮演判官的晏小书比自己更难看。
“瞧瞧,把自个儿给整残了吧。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坐妄嘲笑。
晏小书没心没肺地笑着,浑然不在意。
“来人,带盗跖!”坐妄一拍惊堂木,颇有威仪。
盗跖被带进来时是晕着的,一名帮众在他鼻子下面熏了什么香,才悠悠醒转。看到这阴森森的屋子,和堂上两个“人”,大惊失色:“这是什么地方?”
“你已到了阴曹地府,孤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坐妄又拍了惊堂木。
“三日前下暴雨那个晚上,你干了什么?”
“我……”盗跖正待开口,突然环顾四周,眼中露出怀疑之色,“我在家里睡觉,什么也没干。”
果然是只老狐狸,这般情形还能稳住。坐妄迅速转动脑子,道:“你已入阴曹地府,生死薄上即将除名。孤王问你些个问题,需如实回答。”
“大王想问什么?”盗跖半信半疑。
“你叫什么名字?”
“盗跖。”
“年龄?”
“三十有八。”
“家住何处?”
“杏花村。”
……
坐妄把盗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遍了,还是不切入正题。晏小书急了,悄声道:“你要问到什么时候,问正事!”
坐妄白了他一眼,道:“急什么,我还没问完呢。”
“你平常与谁往来密切?”
“张三李四。”
“聚在一起做什么?”
“……上赌坊赌两把。”
“赌资从何而来?”
“借来的。”
“跟谁借?”
“张三李四。”
……
“下暴雨那晚,你可有去赌坊?”
“没去,在家睡觉。”
絮絮叨叨问了半个时辰,坐妄终于停下来,对晏小书道:“这些问题,你可都记下了?”
晏小书微愕,“记这些做什么?”
“你你你,怎么做判官的,就只知道站在一旁发呆。孤王再问一次,赶紧记。”
“你叫什么名字?”
“盗跖。”
“年龄?”
“三十有八。”
……
晏小书目瞪口呆,不知坐妄耍什么把戏。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盗跖也被问得晕头转向,头大如斗,却不敢不答。
“下暴雨那晚,你可有去赌坊?”
“去了,天亮才回。”
“赢了输了?”
“输光了。”
“赌资从何而来?”
“跟王二麻子借的。”
“大胆!竟然在孤王面前说谎,前后牛头不对马嘴。”坐妄拍了拍惊堂木,厉声道,“一时说那晚在家里睡觉,一时又说在赌坊;一时说赌资是向张三李四借的,一时又说是和王二麻子借的。你究竟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
“我……”盗跖突然惶恐起来。
“还敢狡辩,来人,刀山油锅伺候!”坐妄不待他反应过来,厉声道。
“玲帮主说了,不能滥用私刑。”晏小书悄声道,“哪里会准备刀山油锅?”
“搞什么,道具都不准备妥当。眼看着这龟孙子快扛不住了,就这么前功尽弃?”
“看我的。”晏小书眼珠一转,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走到盗跖面前,道:“刀山油锅就免了,咱大王也不是好用刑之人。”
盗跖松了口气,却见晏小书打开锦盒,拿出一粒药丸,道:“这六畜轮回丹,倒是可以赐你一颗。”
“什、什么六畜轮回丹?”
“这轮回丹嘛,是阎罗王专用药,特意给那些冥顽不灵、死扛着不交代的鬼魂准备的。吃了六畜轮回丹,再不会转世为人,而是生生世世在六畜间轮回,而且拥有人的意识。”
“试想一下,你下一世投胎做牛,被主人用鞭子活活抽死;再下一世投胎做猪,早晚成为餐桌上的菜;再下一世……”
晏小书温和的声音娓娓道来,盗跖却越听越心惊。
“不,我不吃这个……”
“不想吃这六畜轮回丹,就把你在阳间干的伤天害理的事从实招来,看阎王爷能不能网开一面,让你投胎重新做人。”
“我说,我说……”盗跖被坐妄轰炸了一个多时辰,又被晏小书这一吓,终于崩溃,把他所行之事一一道出。说到最后,便是三日前谋财害命、杀害王员外一家。
晏小书运笔如飞,快速记录下来。末了,将白纸黑字往盗跖面前一放,冷冷道:“画押!”
盗跖战战兢兢地画了押,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坐妄从堂上跳下来,道:“真有你的,几句话就把这龟孙子吓晕了。”
晏小书道:“要不是你把他问得晕头转向,我便是说出那些话,他也未必信。”
坐妄瞄着那锦盒,道:“那什么六畜轮回丹,送我几颗?”
“都给你好了。”晏小书把锦盒递给他。
“这么大方,这药丸不是很珍贵吗?”
“这是我今早在集市上买的麦丽素。”
“啊……”
卸妆时,坐妄道:“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也蛮帅的。”
“很帅,玉面阎王。”
“玉面阎王,这名号不错。”
这番合作下来,坐妄觉得晏小书并没有那么讨厌,其腹黑邪魅甚至很对他胃口。仗着自己比晏小书高半个头,将手搭在他肩上,道:“我知道玲帮主私藏了八十坛陈年桃花酿,待我去偷两坛来,今晚咱俩喝个痛快,庆祝马到成功,如何?”
“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晏小书拂开他的手,道:“今晚不行,我有约会。”
“约了哪位美女啊?”
“什么美女,我约的是……”卸了妆的晏小书突然脸泛红晕,没说下去。
“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似的。”
晏小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手指将几缕散发笼到耳后。
坐妄看着“他”笼头发时略带妩媚的动作,再看“他”卸妆后眉清目秀的样子,突然明白了玲帮主为何对此人毫不避忌地亲近。
“原来你是个……”坐妄失声道。
“是什么?”
坐妄突然想起方才对她勾肩搭背,老脸一红,道:“没什么,我要找我们家五月去了。”说着,一溜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