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手之劳
下班后换了衣服出来,我站在医院路边的公交站台上,看夕阳通红地从街道那头照过来,为街道和两侧的景物涂上桔色。
不远处,一位垢面却不蓬头的老人披着夕阳灿然的光芒,背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佝偻着身子从我面前经过,径直走向放置在站台右侧的市政垃圾桶。
他伸长脖往里面探看了一番后,毫不犹豫地伸手进去,随后掏出一只饮料瓶扔在脚边,使劲地跺了一脚,随着“嘭”的一声响,绿莹莹的饮料瓶应声瘪了;他再次伸手进去摸索,这次摸出的是一个易拉罐,他依旧如法炮制……如此几番操作后,他的脚下已然躺着五、六个大小不一却面目全非的塑料瓶和易拉罐。
当他再一次伸手进去时,我分明看到他的右臂触电般颤抖了一下。他迅疾地抽出手来,而后将脖子向后挺到一定的距离,用他那老化的眼睛细细查看。
这时,站在几步开外的我看见,在他的食指尖上,鲜红的血很快涌了出来,又迅速由绿豆那么大小的一团儿,变得满手指都是,并且已经在往下滴了。他慌张地用另一只手,在口袋里翻出一团皱得不像样子的卫生纸,紧紧地捂在伤口上。
职业本能产生的冲动,使我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我翻出包里的消毒纸巾和大块的创可贴,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左手连同那团皱且已被血浸得泛红的纸巾,用自己手中的酒精湿巾认真地为他擦拭。才拭去血迹的地方,我看到一个约一公分长的伤痕斜贯他的指尖,转眼伤口又被涌出的血液淹没了。我记得,那天一共用了一包酒精湿巾清理过他的伤口,我才略微放心些。
这个过程中,我一触碰到他的伤口,就会听到他吸冷气的声音。我知道他疼,每次为那些受伤的病人包扎伤口时,他们都是这么叫的,所以,我并没有因为他的呻吟声而手下留情,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处理干净,十有八九会感染的。至于他,这么粗犷朴实的一个人一一处理伤口的时侯,我留意到他手上好几个老旧的伤疤,最显眼的便是他虎口处一个状如柳叶的长疤,我猜测这些都是捡废品挂的伤一一我如果细声细气地安慰反而显得矫情。
觉得处理干净后,我小心地将大片的创可贴有药粉的那一块敷上他的伤处,并细细地帮他将周围抹服贴了。
我专注地做完这一切,抬起头时,他正满眼感激,面带微笑地打量着我,鼻翼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十分醒目。我笑了笑,算是回应,谁知他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开了囗:“可真是个细心的好姑娘,太谢谢你啦!”我有些惊讶!该不会又是一个“沈大师”吧?但转念一想,管他谁呢,我只做好我该做的事就行了。
这时,33路车己经靠站停下,我一边摆手说“不用谢!”一边向公交车洞开的车门跑去。
类似于这种举手之劳的常规操作,我很快就淡忘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护士站值班的时侯,120送来一位胳膊伤了的老人。做了CT后,医生确认只是外伤,骨头关节处并无大碍。但伤口太深,老人又有糖尿病,为了安全起见,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
我推着车去为老人输液的时侯,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正在埋怨那位老人:“爸,人家退休了,平时散散步,打打太极,出去旅个游多好!你老人家倒好,比上班时还忙!一天到晚拎个蛇皮袋到处捡破烂,弄得跟个流浪汉……”见我走近,那中年人住了口。弯身托起老人另一只手臂放平在被子上。
如果说前面一番埋怨引不起我的注意,后面“捡破烂”和“流浪汉”与退休的老有所养形成的反差,就使我不由得想打量一下这位老人了。但宽大的口罩上遮住了他眼睛下边的脸部,我只看到一双无异于其他老人的眼和皱纹清晰的额头。
我惯性地拿出橡皮筋勒紧他的手腕,选准一条高高凸起的青筋,斜着将针剌进去,放开液管的阀门,看药水将管里的血水重又推回他的胳膊里去,然后粘好胶布。
就在我想要把他的手臂放得更舒服一些时,我看到他虎口处那条柳叶形的长疤。我怔了一下,为这似曾熟悉的疤痕。想要一个准确答案的好奇心,促使我又轻轻地翻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只见食指上那条斜贯指尖的伤痕赫然入目。于是,心底有一个肯定的声音告诉我:“是他无疑了!”
老人配合地翻动并关注自己的手和那条胳膊,并没有注意到我轻微的异常。我没动声色地将他的手臂放好,叮嘱了他一番后,就怀着些许狐疑走了出去。
临换班的时侯,我看到老人的儿子站在护士站的一角打电话。声音不是很大,但在医院安静的环境里,内容却可以很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爸呗!”“……”“我们一楼的那一家,儿子儿媳都没了,剩下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带着孙女生活。可怜是真可怜,但有低保也不至于生活不下去。我常跟他说,咱有能力多帮一点,没能力少帮一点,用不着那么拼命……”“……”“是呀!毕竟非亲非故的。你说一个以前坐办公室的人,一退休连体面也不顾了,非得把自己搞成一副落魄的样子……”他儿子一脸不满的神色,陈述夹杂着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怨气,早己忘了顾忌自己的语言和形象。
我从更衣室出来时,正碰上一个瘦小朴素的小女孩,她七丶八岁的样子,双手紧紧地捧着一个装有一半水的透明塑料瓶,一束康乃馨斜斜地插在水里。她刚从电梯里走出来,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谁?着急不安又茫然无措的行止,像极了出身于农村的我在幼年时期置身于陌生环境中的样子。
我走上前去,刚要问她找谁,她已怯怯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下,细声细气地问“阿姨,张xx爷爷住在哪个病房,他有七十多岁了,这么高,脸上有一颗痣”为了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努力地做着手势。
不用思考,我也能清楚这位老先生是谁?不光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更因为他儿子的牢骚反而使我心生敬意,这使我在扎针换水的时侯已经牢牢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知道,我带你去!”我说着转身往回走,小姑娘乖巧地跟在我身后穿过走廊,到了张xⅹ的病房门口,我刚轻轻地把门推开一个小缝,她的小身躯己敏捷地挤了进去。一声“张爷爷”后,小姑娘己经泣不成声,老人从手里的《道德经》中抬起头来,颇外意外地看着小姑娘向她跑来。
我看到老人一脸欣慰地接过水养的康乃馨放在床头柜上,慈爱地伸出伤痕累累地大手为小女孩擦拭脸上的泪水,他安慰道:“乖,爷爷没事儿,擦破点皮儿输两天水就可以出院了……噢,今天的作业完成了吗?”小姑娘一脸不忍和感同身受般地疼惜,她一边小心地察看老人被包扎过的手臂,一边哽着声回答“爷爷,我做完了!”
看完这一幕,我轻轻地关上门,内心的惊讶己悄然转变成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