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日想对秋秋说的话

秋秋：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后山散步，我们工厂真的很大，大概像是一座城市那么大。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后山散步，你也会这样感慨。

我的终点是后山上一座白塔，那是一个年轻人的墓地，他活着的时候梦想着建一座白塔，在里面供养鬼童，他年年念叨着，要养小鬼转财运。于是他离开大山，去做生意，认为心诚则灵，白塔在他心里，小鬼也在他心里。

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他开着货车，说是小鬼托梦，晚上他只要一往无前，不惧任何阻碍，就能神行千里，于是货车在山壁上绽放了烟花，那场烟花在天空整整停留了三天，第三天傍晚，他那瞎了的父亲突然睁开眼睛，他说他眼睛痛，女儿就去找眼药水，她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瓶和她年龄一样大的眼药水。父亲大声喊我快要痛死了，女儿咬牙把眼药水倒进父亲黑洞般的眼睛里，于是他的眼睛泛起层层波澜。

女儿走近了，她静静等父亲的眼睛水波消散，她说，你眼睛里有座白塔。

父亲就透过白塔窗户看这个世界，他踉跄着走出门，他看见天空上横亘着的白塔，想起那长久未归的儿子。

他跪了下来，抓起一把泥土往嘴里塞，女儿跑了出来，说弟弟已经走了，你不要伤心。

父亲死了，人们在他的胃里发现了太多的泥土，每一粒锋利得戳穿了法医的手掌，法医为自己失去的手掌嚎哭着，眼泪落在地上，长出了两座白塔，白塔越长越高，冲破了屋顶，房子也被涨破。

法医拼命想要逃离这两座白塔，却被白塔吞噬，变成了一副壁画。

女儿领弟弟的尸体回来，发现父亲也死了，而父亲住院的医院，变成了嵌满壁画的两座白塔，她举起斧头，边砍边大声嚎叫。她明白她在这世界已经没有倚靠，她成了这世界上最孤单的人。

她砍断了一座塔，看见父亲的尸体横陈在塔底，在一片汪洋中，她向下游去，她这二十几年的头发，在水里疯狂生长。这时她感到有力量在拨动着头发，她的头发太过敏感，每一根头发是一条长蛇，它们撕咬着外来者。她向上看到，缺了半个脑袋的弟弟，游鱼一般向下游动，每一缕要靠近他的头发，被他的皮肤燃烧着，于是头发瑟缩了。

弟弟游到她面前，她才认真看到这个青年，弟弟已经长大了，她想，早知道这样，就早早修一座白塔了。

弟弟也在看她，他的嘴边并没有气泡，但是他张开嘴，做了一个口型，于是她点点头，向上游去。

她在岸边死盯着水面，她从没有一刻像这一刻一样，觉得弟弟的背影那么魁梧，明明弟弟小的时候，就是一只弱不禁风的小猴子，没想到也长成了大人模样。

弟弟用强壮的手臂，抱起父亲的尸体，转瞬浮出水面。

她为父亲闭上双眼，合上父亲眼睛里自己的影子。她用针细细缝好父亲的肚子，撕扯下白塔上无臂人的壁画，为父亲做了一件寿衣，她问弟弟，你要吗？

弟弟摇了摇头，从嘴里吐出一把红土。

她递上一把铁铲，弟弟

顺着红土像斜下角挖去，顷刻间挖出一条地道。

弟弟向她望了过来，她明白分别的时候到了，就把父亲的尸体交给弟弟，想要叮嘱什么，欲言又止。

弟弟抱着父亲，走下地道，身影被白塔淹没，她隔着一层水波望着白塔，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

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失明了，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失明了。

她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草长到天空那么高的时候，她就停止悲伤开始守塔，她明白人的生命会轻易夭折，而白塔不会，她就更加珍惜白塔了。

隔了好多年，人们在白塔边的废墟上建了一座公共厕所，正好那里有个巨大的池子，被改建成化粪池。

而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守塔的老太太时，她对着从公共厕所出来毫无防备的我，大喊一声：

大便一元，小便五角。

晚安秋秋

一个无聊的陌生人

2017.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