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阁作业】树
一向身体硬朗的刘妈突然住院了。
隔壁的玉华姥姥很奇怪，昨日还好好的，照例在门前的老榆树下拉呱，总是衣着整洁的刘妈，虽已年满七十八岁，仍满头花发利索地盘在脑后，额头光洁，眼窝里双目仍闪着光彩。
小院里飘着榆钱的清香，正好，三个儿子说都要回来，可以打榆钱给他们烙着吃了，还说到时给她端一些去。儿子们多少年没有这么一块回过家了。人高兴起来话格外多，拽着她衣服袖子不让走。
怎么就住院了呢？
玉华姥姥熬了点红枣薏米粥，蒸了鸡蛋木耳小蒸饺，又从超市买了水果点心，到医院时临近中午，时间应该正好。玉华姥姥是住过院的。
果然病房里满荡荡的人。她知道有病人，有不断进出的陪护、医生、护士、清洁工，还有推介各种服务的，如保健品、特护、最有疗效的进口奇药等等。
最里面躺着的一张浮肿脸，腊黄得吓人，仿佛已躺在奈何桥边，陪床的不时抬头看看输液瓶，又低头看看表，表情很耐人寻味；靠近门口的病床上是一老头，浑身只剩下皮包骨，像一片树叶漂浮在床上，咕噜噜吸进一口气，出气却极困难，听的人要急死。
中间病床上躺着刘妈，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两个颧骨高高耸起，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额头上，玉华姥姥非常怀疑，是否造化过于熬夜上班打盹，出了失职之类的什么问题？导致昨天和今天没对接好？这一夜之间能有这么大变化？
当然生活不乏悲喜剧色彩，不说有多少一夜成名，一夜暴富？一夜白头，也有一夜沦为阶下囚，一夜送上断头台，还有多少一夜不了情……打住，一夜住院也是常有的，可刘妈如此，玉华姥姥就是想不通。
老大刘奂宇正在病床前，说另外俩儿子，三个儿媳妇，五个孙子孙女都在外面呢，医生说，疫情期间只能一个陪护，说玉华姥姥你来了正好，我去买点吃的。玉华姥姥一把拉住刘奂宇，“大宇子，不用了，正好我带来的都是你妈爱吃的。”
听到玉华姥姥的声音，刘妈的眼神便有了几分色彩，有所无力地跟玉华姥姥打招呼，又跟刘奂宇说，“儿子，你出去歇歇吧，这里有她玉华姥姥，你放心好了。”
儿子把床头摇起，调整到正舒适的角度，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去。这边玉华姥姥边往外舀粥，拿蒸饺，边着急地问，“怎么了？儿子们回来高兴过头了这是？咋还整的上医院来了？就这点出息？”
这边刘妈一把拉住那玉华姥姥的胳膊，玉华姥姥这才抬眼，看刘妈竟然是老泪纵横，一脸悲愤，急得玉华姥姥放下手里的碗，“怎么了，还哭上了？”
“儿子们说要砍了那棵老榆树！”
“啊？这怎么回事？是他仨说的？”
“不光他仨，还有仨媳妇呢。”说着一脸绝决地舀起勺粥喝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噢……”玉华姥姥一脸恍悟状，“对，咱这里房子涨钱了，这是要卖了你那套房子？”
刘妈的心就像被针猛扎一下，痛得险些又要过去，“可不就是嘛，老三媳妇说，遗产早分清好些，省得偏心，老是偷着贴补这个人那个的，闹得一家人不团结。”刘妈边说边咂嘴道，“唔，这粥真好喝。”
玉华姥姥听到最末一句，大脸盘有些松弛下来，可心头仍有气，嘴上便发作道，“好吃就多吃点，身体是自己的。人还好好的，就遗产遗产的挂嘴上？再说他们不是都不愿你跟着他们住吗？”
“老二媳妇说，他们都商量好了，一起选了一家养老院，说是什么规格还蛮高的一家养老院。说离得近不方便他们去看望。”刘妈垂着眼皮，抬手把搭拉下的一绺头发拢到耳后，舀起一勺粥。
“老大也同意了？大宇子？”玉华姥姥不相信地问。
“他敢说反对的话吗？大媳妇的眼睛一起逼着他呢。其实房子什么的，住哪里也都无所谓，我就是舍不得那棵老榆树。我十八岁那年嫁进刘家，他爸专门种下那棵老榆树，说榆树就是摇钱树，他爸还说，保证让我一辈子过上富贵日子，其实我一个女人贪图什么富贵，有疼自己的男人就是好日子。这老榆树都六十岁了，整整六十年一花甲，你说他爸万一要是回来了呢？”
玉华姥姥心里一下给掀起巨浪，冲得她好一晃悠，心里话，就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大宇子他爸，这么多年都不曾提过的话题，这次显然是万般无奈才说出口。
玉华姥姥一阵心疼，大宇子他爸都走了四十年了，要是活着，就算回不来，也总能捎口信回来吧。她小心翼翼开口道，“都过去这么多年的事了，你还不死心，他要是还……他能不回来找你们娘几个？他……”
刘妈一口截断玉华姥姥的话，“不不，人死要见尸，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有不得已的原因回不来，只要我守住那棵老榆树，他回来一定找得到我，我不能走！”
刘妈说着紧紧抓住玉华姥姥的手腕，“你说他爸要是回来，找不到我该怎么办？只要那棵老榆树在也行啊，我就在树底下安放个躺椅就行，我感觉他爸快回来了，真的！你要相信我！”
……
儿子们难得齐聚一回，却因刘妈的住院打乱所有计划，在医院守了两天，个个电话不停地催，还有孩子们上学或补习班事，总之件件事都大过刘妈住院事。
刘妈便打发他们走。很快各自老小，又纷纷飞向各自的来处。刘妈也出院了，躺在榆树下的躺椅里，风吹过，榆树发出哗啦啦的歌声，温柔到有几分撩人，刘妈的精气神很快就恢复到儿子们回来之前。
其实，来处又在哪儿呢？说起“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些大问题，人人都很学者，很专家，对刘妈来说也很深奥，远不如身边这棵老榆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