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

小时候，干得最多的农活是割草拔草。春天到了，毛绒绒一团的小鸡小鸭刚刚孵化出来，除了喂一点小米，它们最喜欢的食物是田埂上的曲曲菜，刚冒出芽的鲜嫩的曲曲菜，叶子有些被揉过似的卷曲，开着稀拉拉的小黄花。四五岁的我，跟在奶奶身后，低头寻找一棵棵小曲曲菜，用小铲子挖上一小筐，喜滋滋地提回家。看到黄花更耀眼叶片更肥厚些的蒲公英，也会顺带挖些回来，不过蒲公英要挖得深，主要是采挖它流着白色津液的根部，黑褐色的长根晒干了泡水喝，是可以清热去火的。

把曲曲菜的叶子剁碎后掺入少量麸皮，倒入鸡食盆，小鸡崽呼隆一下围扰来猛啄，小鸭小鹅则伸长了脖子吞咽，很快小鸡的嗉子就鼓胀起来，小鸭小鹅脖子的一侧就会突起一道痕，那是吃得太多又太猛的缘故，这场景使小小的我也会油然生出一种没有吃白饭的自豪感。

等我和妹妹能拿动锄头的时候，家里已分了十几亩田地。由于劳动的人手少，放学后，我和妺妺摇身一变，成了田里主要的劳动力。我们紧跟在做民办教师的父亲身后锄草。他其实干活也不很得法，但是草锄得讲究、细致，如讲课一般，告诉我们从锄草能看出一个人的学习态度，地锄得干不干净就是你学习认不认真的反映，尤其是“夹根草”一定要锄掉，不然影响庄稼幼苗的生长。并给我们示范说，离庄稼根近的草，可以弯腰拔掉，不然草锄掉了，庄稼苗也锄掉了，这就是损失。我跟妹妹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可很多时候还不能令他满意。

大多数的草，单单锄掉还不行，收工的时候要把草收拾了抱出地块，像马齿苋，像抓地草，在烈日下晒几天了，如果再来场雨，它们马上就能重新生根，又活过来了！

我们最害怕的是放暑假，过一个暑假，人晒得黝黑。夏季作物芝麻苞谷花生等长起来了，地里的草，锄了一茬又一茬。我们以为所有的地块总算锄了一遍，可以歇几天了，可一场暴雨后，小草又冒出来一层，我们又要开始艳阳天里的下一轮锄草。我怀疑这草籽是哪里来的，层出不穷，锄掉时草上并没有结籽啊。奶奶说，“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草是不会绝迹的，你抓一把土，里面不知道藏着多少草籽！

又一个暑假，喂牛的大伯分给我和妹妹的任务是每天割一捆牛草，牛喜欢庄稼地里的抓地草，这种草的径是一节一节的，每节都能长出须根，抓在地皮上，拔草时绕着主根转一圈，一大把草到手了。这种草割起来很有成就感，并且草上带有一种细细的甜味。一次我们大中午还在地里，晒得渴极了，我竟有种想嚼上一点青草的冲动。田埂上长有茅草，大伯说少割这种草，铡碎了它也扎牛嘴，可我明明看到牛在田埂上，不停地往嘴里卷这些草啊。还有一种根系特别发达的牛筋草，一棵就是一大墩，割起来也有种丰收的喜悦。

草带给我们最大的娱乐，是小伙伴们在田埂上斗草。掐一节草，看谁的草节上冒出的汁水颗粒大，然后两根草猛一接触，再看谁草上的汁水被吸走了，那就是斗败了，斗败了要认输，把自己筐子里的草拿给赢家一些，或者用草扎缠了小狗小马的形状送给对方。娱乐的意义就是不管它的意义，你只记得那时夏日的晚风吹拂，一群孩子在田野上与草相伴的嘻闹与兴奋就够了。

随着上学识字，对草的认识，是从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开始。草就是这样，春夏时节无处不在，墙角砖缝树下篱边都有它的身影。而秋冬百草枯黄，无事可干的闲人随手用打火机一点，过火的田埂就一片黢黑，可这一点不影响第二年长出绿油油的小草来，大人还说，点火烧过的地方第二年草更旺。

前些年俞敏洪经常给学生做励志演讲，他说人要努力长成一棵树才能被看到，而一棵草只能被踩在脚下。可是草知道，它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长成树。它安于自己作为一棵草的命运。不挑剔环境，不抱怨天气，风来，它没有屋檐，在风里摇荡，雨来，它没有雨伞，在雨里翻飞。阳光，能照在身上也好，不照在身上，哪怕零散地露一点给它也好。它的任务就是好好活着，一代一代一年一年繁衍生息，感受风吹日晒，等你你需要的时候它刚好在。

前年我母亲得了蛇胆疮，或许是上了年纪，用了很多药效果都不好，相熟的邻居说去田埂上挖些斩龙草，用它的津液抺在患处，抹几次就好了。我父亲母亲找到一处长有斩龙草的田埂，挖了根来涂抹，又拿根来烧水擦洗，果然有效。中医里讲神农氏尝百草，这百草莫不是造物主的馈赠？现代人吃多了大鱼大肉，很多野草也变成“山肴野蔌”，成了人们的美食。春天我们挖荠菜挖茵陈苜蓿野苋菜，或焯水凉拌或做成蒸菜，都很受欢迎。

屈原在他的诗词中吟咏许多有香味的草如兰草如宿莽，可我们韭菜地里挖的毫不起眼的莎草，也可以晒干了根茎捣成粉沫做端午节的香囊。苏轼在诗词中写“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喜欢的也是优雅的芳草。而终究，大地上更多的是普通得叫不上名字的只有一股青草味的“普罗”之草。

有一年去老君山，途步上山时遇到一位老广，他说自己是驴友，刚才山路上遇到一种草，不知道是不是占卜的筮草，我们都表示没有见过筮草。上古时期，当周文王用筮草摆出八卦，又进而演化出六十四卦，或许就意味着草跟人是有不解之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