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最开心的事
1987年的夏天,蝉鸣把午后的阳光撕成碎片。我蹲在供销社门口的台阶上,盯着玻璃罐里的水果糖看了足有十分钟。柜台后的王婶用蒲扇拍着大腿笑:“小石头,你妈给的两毛钱能买十颗,再数下去糖纸都要被你数薄了。”
我攥着被汗水浸软的纸币跑回家时,娘正在槐树下翻晒油菜籽。她蓝布衫的后襟洇出深色的汗渍,看见我手里的糖纸就直起腰:“给你爹留两颗,他今晌午要去河湾割芦苇。”
爹的镰刀磨得雪亮,傍晚时挑回半筐河蟹。我蹲在灶门前添柴,看娘把蟹扔进沸水,蒸汽里飘着姜的辛辣。“明早去镇上卖,”爹用粗糙的手摸我的头,“卖了钱给你买个新书包。”
新书包是军绿色的,带五角星。我背着它穿过稻田,露水打湿裤脚。李老师在黑板上写“我爱北京天安门”,我偷偷用铅笔在课本上画书包上的五角星。
秋收时学校放农忙假。我跟着娘去割稻,镰刀太沉,总割到稻根。娘笑着把我的小手握在她手里,金黄的稻穗在我们脚边堆成小山。傍晚收工,爹会从田埂上摘来野柿子,涩得我直咧嘴,他就笑得满脸皱纹。
第一场雪落时,我得了奖状。娘把它贴在堂屋正中,红纸上的“三好学生”四个字被油灯照得发亮。爹从柜子里摸出一瓶舍不得喝的米酒,给我倒了半杯,自己喝着喝着就红了眼眶。
年后的赶集日,我在供销社看见一个塑料文具盒,印着孙悟空。爹问我想不想要,我摇摇头说书包里有铁皮饼干盒就行。走出供销社,他却转身回去,把文具盒揣进了怀里。
开春后,村西头的池塘解冻了。我和二柱子他们去摸鱼,裤脚全湿透。回家时娘正要骂,看见我手里蹦跳的鲫鱼,眼睛一下子亮了,赶紧生火煎鱼。鱼油滋滋响,香气飘到隔壁,二柱子他妈隔着墙喊:“小石头娘,给俺家娃留条尝尝呗。”
四年级的夏天,我代表学校去镇上参加作文比赛。题目是《最开心的一件事》,我写了爹冒雨去给我买作业本的事。颁奖那天,爹特地穿上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卡其布褂子,站在台下使劲鼓掌,手掌都拍红了。
初中开学要去镇上住校。娘连夜给我缝被子,灯光下她的白发比去年多了些。爹把攒了很久的零钱塞进我口袋,全是毛票和钢镚,沉甸甸的。我走时,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直望着我,直到看不见人影还没动。
第一个周末回家,远远就看见娘在门口张望。饭桌上摆着我爱吃的炒鸡蛋,爹从床底下摸出一瓶橘子罐头,是他托人从县城捎来的。我给他们讲学校的事,娘不停地给我夹菜,爹就坐在旁边听,偶尔问一句“功课累不累”。
高一那年冬天,我得了奖学金。我用它给娘买了一副手套,给爹买了顶棉帽。娘戴上手套包饺子,手指灵活多了;爹戴着棉帽去田里干活,回来时帽檐上结着霜,却说一点不冷。
高考结束那天,我走出考场,看见爹蹲在墙根下抽烟,脚下堆着好几个烟头。他看见我,赶紧把烟摁灭,搓着手问:“考得咋样?”我点点头,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全村都热闹起来。娘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爹请了街坊邻居来喝酒。他平时不爱说话,那天却跟每个人碰杯,喝多了就拉着人说:“俺家小石头有出息了,能去北京念书了。”
临走前的晚上,我在灯下收拾行李,娘悄悄塞给我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她这些年攒的鸡蛋钱,用手绢一层一层包着。爹在门外咳嗽,我出去时,看见他正对着月亮抽着烟,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瘦。
火车开动时,我看见站台上的爹娘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窗外的风景往后退,我摸出那个印着孙悟空的塑料文具盒,它被我带在身边,边角都磨圆了,却依然闪闪发亮。
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我给爹买了条羊毛围巾,给娘买了瓶雪花膏。娘抹着雪花膏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爹围上围巾去串门,见人就说:“俺儿子在北京给买的。”
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带着城里的女朋友回家。娘紧张得不知做啥菜好,爹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还去镇上割了三斤五花肉。女朋友夸娘做的红烧肉好吃,娘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往她碗里夹。
结婚那年,我们在县城办了酒席。爹喝醉了,拉着我的手说:“小石头,爹没本事,没给你留啥家业。”我赶紧说:“爹,你给我的比啥都金贵。”他就拍着我的手背,眼泪掉在酒杯里。
孩子出生后,第一次带他回老家。爹抱着小家伙,小心翼翼的,像捧着稀世珍宝。娘把珍藏的虎头鞋拿出来,给孩子套在脚上,嘴里念叨着:“这还是小石头小时候穿的呢。”
那年秋天,我带爹娘去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爹非要跟毛主席画像合影,挺直了腰板,像个站岗的士兵。娘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嘴里不停地说:“真好,真好啊。”
回来的火车上,爹靠着窗户打盹,手里还攥着天安门的门票。娘悄悄对我说:“你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来北京看看。”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突然想起小时候作文里写的那些开心的事,原来都藏在这些平常的日子里,像稻穗一样,沉甸甸的,透着香。
去年冬天,爹病了。我赶回家时,他躺在炕上,看见我就笑了:“回来啦,灶上炖着你爱吃的萝卜烧肉。”娘红着眼睛说他早上还念叨我。那天晚上,我守在他床边,听他讲我小时候的事,讲着讲着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
现在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看看村口的老槐树,树干更粗了,枝桠伸向天空。娘说,爹走后,她经常坐在树下,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风穿过树叶,沙沙的响,像极了爹当年爽朗的笑声。
那些最开心的事,原来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是爹粗糙手掌的温度,是娘油灯下的针线,是田埂上的野柿子,是书包里的铁皮饼干盒,是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带着烟火气的平常日子,像星星一样,在记忆里闪着光,温暖了往后所有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