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与瘸儿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满天的星星是月亮的儿
满河的鱼虾是流水的儿
满坡的花草是高山的儿
星星躺在月亮的怀
鱼虾躺在流水的怀
花草躺在高山的怀
瘸儿你躺在娘的怀
(瘸儿我躺在娘的怀)
一个衣着有些邋遢的女人骑着一辆人力三轮,她的脚每蹬半圈,身子就夸张地俯下去,再挺起来。她双眼无神,却难以掩饰眼神里透出的幸福感,她张着大嘴唱着这首歌谣,声音并不好听,其中充满傻呆呆的意味。但有人愿意听,这个少年九岁了,他就坐在这辆人力三轮的后面小斗子里。人长得干净利落,风和日头在脸上留下颜色,不堪的生活经历让他显示着不像他这种年纪的成熟。他听到前面蹬车的女人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也张开嘴一齐唱,只是把“你”改成了“我”而已。他俩的调子都直直的硬硬的,欢快的南腔北调和三轮车一起飞驰。
这个女人叫福娘,少年叫瘸儿,这个故事我要从瘸儿出生前说起。

几个月没有下雨,日头使尽浑身解数把大地烤得滚热。小的河流露出河床,地里的庄稼耷拉着萎黄的叶子,山上的草大都失去了生命,只有阳光够不到的旮旮旯旯里才有些许绿意。
眼见收成不能指望,福娘一家把每日三餐改为两餐,后来又变成一餐。滚开的锅里只有一丢丢米粒,其它全是野菜、榆树皮等剁成的碎屑,在咕嘟咕嘟的水里上下沉浮。有时候难以下咽的青草和杨树叶子也会丢到锅里一些,只要吃了药不死人的东西都在锅里煮,这种粥又苦又涩,咽下的时候拉得嗓子生疼。可是没有办法,就用它糊弄饥饿的胃肠,延续贱如草芥的命吧。日子无论多苦,总要过。
福娘和她的男人柳橛儿,还有一个婆婆,全都脸上浮肿,身上无力。
田里没有可做的活,柳橛儿就每天出去弄吃的,有时去山间林下采摘,有时去没晒干的大河里碰运气,有时在老鼠洞里掏粮食。如果弄了一点可以入口的东西回来,三个人皆大欢喜,如果空手而归,一家人就默默地躺在床上,除了让呼吸不停,其他各种动作全部停止,好叫身体最大可能地减少消耗。
婆婆喝了一瓢凉水,躺在床上摸着鼓起来的肚皮,正在畅想年轻的时候在娘家过得喷香的日子,突然听到橛儿房间传出打骂和哭嚎。她费力地用胳膊撑着嘎吱嘎吱的床站起了身,听到肚子里水撞击肠胃的咣当声,她有些头晕,缓了缓慢吞吞地移到儿子的房间门口,她推开了门。福娘被骑在柳橛儿的身下,上身被扒个精光,柳橛儿抡圆的巴掌啪啪啪地在福娘身上留下手印。
你这该死的娘们儿,我和娘成天挨饿,都瘦得不成样子了,你倒是好,肚子吃得溜圆。柳橛儿骂一句,打一巴掌,累得气喘吁吁。
我没偷吃,我绝对没偷吃,我肚子大我也不知道咋回事。福娘苦苦哀求男人,用两只手胡乱地挡着自己的上半身,每挨一巴掌便不由地痛苦地叫一声。
婆婆走上前去叫停了儿子的手说,先不要打,我看看她肚子到底大不大。婆婆看了两眼,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撂下句话,别打了,别冤枉了她,肚子虽然大,可是身上不也瘦得皮包着骨头嘛。
柳橛儿又狠狠地打了一二十下,说道,咱娘还为你求情,你个没良心的老娘们!
事实上,福娘可不是偷吃的人,每次做了吃的它分成三份,两份稍微多一点的留给婆婆和柳橛儿,而自己的那一份总是少一些。她的肚子大是因为显了怀,但是当时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肚子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婆婆开始想到了一种可能,肚里揣了崽了。即便如此,福娘也没有得到偏好一点的照顾。柳橛儿认为这样的年头就不该生孩子,多了一张嘴岂不多了许多负担。婆婆却怨福娘,饿得喘气都得省着力气,哪来的力气勾引男人点种?
十月怀胎,福娘是在肠胃的抗议声中完成的,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比猫崽大不了多少,哭声小似蚊蝇,小细胳膊小细腿——有一条腿的小腿居然弯作三四十度,脚也畸形,显然是没有发育好。
婆婆看了这孩子,冷冷地说了一句,养不活的!柳橛儿的话更无情,他恶狠狠地说,这孩子是讨命鬼,要么掐死,要么扔河里,要么毒死算了!
福娘听了吓得脸色苍白,她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大声说,这是我的孩子,绝不能让他死,就是我不吃我也要把他养大!
老天爷也可怜这孩子,福娘瘦得麻杆一样,居然还有几口奶水来喂孩子,虽然吃不饱,但是也不至于饿坏。有好心的邻居拿来了米,凑吧凑吧有两碗。更让人欣喜的是,有人拿来了两颗鸡蛋。婆婆给福娘做了两顿饭就不管她了,柳橛儿更是无情,好几天不回家。第三顿饭的时候,福娘就挣扎着起来自己弄。她把小米放在锅里熬了又熬,熬得米都化了,变成浓浓的汤水,补喂给孩子吃。后来两碗米和两颗鸡蛋都进了孩子的肚子,再也没有吃的了,福娘的奶水天天见少,就每天抱着孩子满村子里转。谁家的女人正在奶孩子,她就央求着给孩子吃几口,有的时候她会如愿以偿,也有的时候会看到人家的白眼,但她为了孩子毫不在意。后来村长家的一只山羊下了羊羔,山羊有了奶水,福娘看到了曙光,就去求村长把那山羊奶挤一小碗给孩子煮开了吃。老村长是个善良的人,他看着还没有满月,就四处张罗孩子口食的福娘,又看了她怀里瘦弱得连哭声都很虚弱的孩子,就说,每天早晨你带一只碗来,挤好了奶,你端回去救这孩子的命吧。
福娘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她抱着孩子跪在村长的面前,深深把头磕下去。
柳橛儿依然有丢掉孩子的心,他趁福娘出去挑水的时候,便把孩子抱出去。
福娘挑满了缸里的水,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纳闷,今天孩子怎么这么安静,一觉睡那么长。她进了屋,一眼望去,床上空空如也,没有了孩子,而她的男人柳橛儿就坐在旁边,低着头假寐。
福娘心头立刻升起了不祥和恐惧,她觉得大事不妙,几步蹿上去,抓住柳橛儿的脖领子大声呼喊,我的孩子呢,你把我的孩子弄哪去了?柳橛儿睁开眼睛不耐烦地说,扔了!

扔到哪里了?福娘突然把眼睛瞪得溜圆,眼睛里露出绝望的光芒。
柳橛儿不想告诉她,便起来要躲到外面。她的婆婆听到福娘屋里有激烈地争吵,赶紧进来,听明白了事情的来由,一言不发又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福娘哪里肯放柳橛儿到外面去,她拦腰把他死死地抱住,一遍遍用变了腔调的声音质问,快还我的孩子,你把孩子弄到哪里了?说着就伸出拳头,在男人的身上胡乱地捶打。男人被打疼了,一伸手便把福娘推了个仰八叉,愤愤地说,丢到林子里喂狼了!然后走出去躲起来了。
福娘一轱辘爬起来,甩开腿就往村后面的林子里跑。林子不大,她从这头跑到那头,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跟头,也没有找到孩子。她心中的恐惧升到顶点。柳橛儿那句“喂狼了”的话像一把铁锤一样,一下一下在她的脑袋里捶得生疼。她崩溃得就要瘫在地上的时候,突然想到村子的前面也有片树林,于是又带着无限希望发疯似的往那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孩子,娘来找你了,你快哭两声让娘知道!福娘和她的声音一路飞奔,引得半个村子里的人都跟在她后面看,也有的帮她去寻,可是脚步远远比不上福娘快。
有的人说丢了就丢了吧,反正也养不活,有的反驳说,唉,当娘的怎么能舍得呢?
福娘又摔了两个跟头,先后跑丢了两只鞋。她踩着路上的石子跑到村子前面的树林里,她继续踩着林中的杂草往深处去找,走到一多半的时候她还没有发现孩子。绝望把福娘的心头占满,满脑袋里都是不祥的预感,她机械地迈着步,任硬的草木扎烂她的脚,鲜红的血色染了一条曲曲弯弯的线。
隐隐约约的有孩子的哭声传到福娘的耳朵,她心头一震,立刻朝哭声传来的方向疯狂地跑去。她终于来到了孩子的面前。孩子被裹在小被子里,扭动着瘦弱的手臂,闭着眼睛,脸上趴了几只蚊子,他似乎已经用尽了力,哭声嘤嘤嘤地。她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嘴里喃喃地叫,孩子娘来啦!孩子娘来啦!孩子娘来啦……
福娘抱着孩子往回走,嘴里始终不停地念叨着那五个字。有好心的人拾到了她的一双鞋,叫她穿上,福娘就好像没有听到,她低着头,看着臂弯里的孩子小嘴无力地裹着没有奶水的奶头,机械地迈着血肉模糊的脚,有几次绊得差点摔倒,也不能让她把注意力从孩子的脸上收回来而放在脚下的烂草丛上。乡亲们就跟着她滴血的脚印往回走,唏嘘不已。
孩子娘来啦!孩子娘来啦!孩子娘来啦……这一声声有力地敲在每一个人的耳孔,然后共振在心头。
福娘回到了家,把屁股和两条伸直的腿放在床上,她把孩子放在腿上,嘴里不停的重复着,孩子娘来啦……孩子在干瘪的奶头上裹不出奶水,不停地哭。
福娘的婆婆和进屋的几个乡亲们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村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派人把柳橛儿找回来大骂了一顿。婆婆想起家里还有一点羊奶,就和没有回家的邻居们和福娘的婆婆赶紧在锅里热了。
柳橛儿拿过碗来盛了,递给福娘,狠狠地说,喂你的狼崽子吧!
福娘听到了柳橛儿的声音,突然抬起头,瞪着惊恐的眼睛,盯着他的脸好半天,终于摇着头说,不不,有毒!你要毒死我的孩子!一抬手便把那只碗打翻在地,羊奶撒在土的地面上白花花一片,碗也打了。柳橛儿露出狰狞的面目,抬起耳刮子就要往福娘的脸上甩。村长大叫一声,狗杂种我看你敢动手的!
柳橛儿赶紧收了手,回头讪讪地看着村长说,你……你老人家看见了,这可不怪我,扭头就出去了。村长摇摇头叹口气,回家又挤了半碗羊奶来。福娘的婆婆熬开了,盛了送到福娘的面前说,福娘,给孩子吃吧。
福娘又抬起了头看着婆婆,一边摇头一边说,不不,有毒!
村长赶紧接过碗,轻轻地对福娘说,我是村长,我不会害你的,更不会害你的孩子,没有毒,给孩子吃吧,并试探着慢慢把碗递到福娘的面前。福娘的目光依旧充满惊恐和疑虑,久久盯着村长,但最终,她的眼神温柔起来,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福娘把手伸向村长手里的碗,中间手停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碗接过来,半勺半勺地把羊奶盛起来,又凑进自己的嘴边吹凉了,喂给孩子。
从此,福娘一刻也不离开孩子,包括去挑水,抱柴,她也要背在身上。

孩子发育得非常慢,瘦小的身子就像几根骨头棒连在一起,一直到一岁多才能够在娘的搀扶下单腿站一会儿,他的右腿和右脚始终没有向好发育。一直到了三岁,才能够一瘸一拐地走几步路。在这三年里,福娘就在柳橛儿的拳打脚踢下生活,时不时地受到威胁,要把孩子和自己一块弄死。
福娘疯了。
后来婆婆死了后,柳橛儿离家出走了。
福娘虽然疯了,但是母性没有减掉分毫,孩子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地,就是她的全部。她不犯病的时候似乎像个正常的人,如果犯了病,她就把已经会走路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口口声声只有一句话,瘸儿娘来了,瘸儿娘来了。她一刻也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她的孩子就会被人掐死,毒死或者扔在河里淹死,直到自己慢慢从发疯的泥潭拔出身子来。瘸儿经常在娘犯了病的时候趴在娘的怀里,听着辘辘饥肠和娘的激烈心跳,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等着他娘松开抱紧他的双手。
福娘好过来的时候,仿佛游走的灵魂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她的眼睛也有了些许的光彩,僵硬的身体也变得软和起来。她转着头看看身边的一切,确认是安全的,再和可怜的瘸儿的两只眼睛四目相对,长舒一口气,脸上就有了怜爱的笑容,她叫,瘸儿,瘸儿。
我饿……瘸儿微弱的声音像只找食吃的蚊子。福娘立刻舒展一下麻木的腿脚,去弄吃的。
福娘已经耕种不了土地,也没有其她的经济来源。善良的乡亲们主动地送些粮食或其她的吃食给福娘。如果赶上福娘没有犯病,她会高高兴兴地接了,裂开大嘴,傻乎乎地看着人家,说一两句客气的话,比如谢谢啊,进屋坐会儿吧。如果正赶上犯了病,她会把来人和东西一起扔出门外,大声的叫嚷,你是要害我的瘸儿,你的东西里有毒!然后把瘸儿搂住。满村子的人只有村长是唯一值得福娘信任的人,即使是在她犯了病的时候,村长的话和他送来的东西,福娘都会接受。后来乡亲们在给福娘送东西的时候,如果正巧看到她紧紧地抱着瘸儿不放手,那就是又犯了病。小小的瘸儿会把埋在娘怀里的头抬起来,对来人说,婶子(奶奶、爷爷……)我娘又病了。他们转身就走,要么过些时候再来,要么把东西交到村长的手里,由村长送给福娘。
有一次福娘领着瘸儿在大门口玩耍,瘸儿看到邻居王大叔过来,亲热地叫了声,王大叔好!王大叔很喜欢瘸儿,在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伸出双手捧着瘸儿的小脸,说,小瘸儿成了花腚脸了,回家让你娘给你洗洗。大叔捧他脸的这个动作,突然让福娘异常恐惧,她慌忙跑过来,嘴里大声地嚷着,不要掐死我的瘸儿,不要掐死我的瘸儿!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王大叔反应不过来,被福娘窜上来,抓住了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王大叔挣脱了福娘,赶紧闪到了一边,捂着淌血的胳膊,一个劲地叹气摇头。福娘却把眼睛里的两道凶光投给王大叔,同时撩起前大襟把瘸儿裹了大半个身子,像一只老母鸡用两只翅膀护着自己的鸡崽一样。
村子旁边不远,有一条小河水质清冽,那是天不旱的时候,山上的水流到这里汇聚而成。有好多的村里的娃娃们光着腚在河边洗澡,也有些妇女抱着家里的衣服在河边的青石上搓洗……。福娘是不会去的,她更不会让自己的瘸儿到河边去。有一次瘸儿趁娘不注意自己一瘸一拐跑出来,到了河边脱光衣服跟小伙伴下了水嬉闹。福娘追来了,她歇斯底里的喊声吓坏了洗澡的孩子和洗衣服的妇女们,淹死啦,淹死啦……福娘跑过来跳下水,一把抓住正要上岸的瘸儿,拉着就爬到岸上,又紧跑十几步到了福娘认为安全的地方,伸出巴掌在瘸儿的屁股上留下了好几个手印。瘸儿哭着叫,娘我以后再也不来了,你就别打我了。
瘸儿五岁了,已经很懂事了。他拄着一根小小的拐杖,可以到村长家里去拿粮食,也可以在娘犯病的时候,挣脱娘的怀抱,点着火做饭,他甚至可以帮娘洗衣服。
福娘不犯病的时候,可爱的瘸儿会跟娘有这样的对话。
娘,我去做饭好不好?
不用,娘去做,你还这么小。
可为什么有时候,明明我饿得难受,你也不做饭?
唉,娘那是犯病了。
娘,你以后犯病的时候,不要把我搂在怀里,我都是大孩子了。
嗯,娘听瘸儿的。
那娘这回可要记住了!

瘸儿七岁的时候,就央求村长跟村里学校的老师说要去上学,村子里的孩子是八岁才能够入学的。
老师已经答应了,可是福娘却不答应,她离不开瘸儿,她不能忍受瘸儿离开自己的视线。这几年孩子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儿,福娘就像瘸儿的影子,或许瘸儿就是福娘的影子。
瘸儿就给娘做工作,做不通就又哭又闹,可这样也不行。瘸儿就领着娘去找村长,一起给娘做工作。经过几次劝说福娘就是不点头。村长出了个主意,瘸儿在教室里上课,福娘就在学校院墙外面的大门口守着,每一节课瘸儿下课了,必须要到大门口,告诉娘自己很安全,然后才可以去跟同学们在课间十分钟里玩耍。福娘终于同意了。
瘸儿终于背上了村长送来的旧书包去上学了。高高兴兴的瘸儿领着拉拉着脸的福娘,到了学校大门口,瘸儿就被老师领了进去,福娘就扒着大门口愣怔怔地看。
福娘开始熬这一节课四十分钟的时间,她觉得时间是这样漫长,她不记得时间这么难熬,有几次想进去,无奈大门被值日的老师锁上了。老师不会让一个疯女人进到学校里面,影响孩子们上课,甚至会吓坏孩子。
福娘想进进不去,就把大门拍得砰砰响,跺着脚身子一蹦一蹦的,似乎要跃过大门,哭着往里喊,瘸儿娘来啦!瘸儿娘来啦……声音传到瘸儿的教室,老师就赶紧让瘸儿出来,告诉他娘,一节课刚刚才过了一半儿呢。
福娘看到瘸儿以后才安静下来。瘸儿隔着大门拉拉娘的手,嘱咐几句,再次回教室上课。就这样一开始的那些天里,每一节课的中间,瘸儿总是要出来一两次,让娘看看自己还是活蹦乱跳的,然后再进去上课。时间久了,福娘就知道了一节课是多长,瘸儿就能安稳地上一节课。
渐渐地福娘对四十分钟和十分钟已经掌握得很准确了,瘸儿在教室里待多长时间就会出来,在操场上玩多长时间就要进去,她都能预测得差不多。直到有一天瘸儿他们班单元测验,四十分钟后就没有下课。瘸儿也忘记了出来告诉娘一声。福娘等不及了,她这次居然没有拍着大门哭嚷,反而笨拙地爬上高高的铁大门跳了进去,一瘸一拐地往瘸儿的教室门口跑去,“瘸儿娘来啦”的哭嚷就在学校院里一遍遍响起。
听到娘的叫声,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门就被娘撞开。她叉开腿站在门口,两条胳膊抬起来似乎要抱住什么,无助的眼睛在几十个孩子的脸上搜索,嘴里大声叫着,瘸儿娘来啦,瘸儿娘来啦!
同学们都停下了手中的笔,把头从试卷上抬起来,看着福娘。有的嬉笑着说,疯子进来了!但大多数同学都被吓得慌乱起来,挤坐一团。瘸儿赶紧站起来回应,娘我在这里!他一瘸一拐跑到娘的面前,把她领出了教室。瘸儿这才发现娘已经瘸了,就问这是咋了?福娘见到了儿子,立刻笑容堆上了脸庞,说是从大门上跳下来了。瘸儿就哭着说,那么高的大门把你摔成了个瘸娘,咱俩就都是瘸子啦!福娘傻乎乎地说,瘸有什么不好,你就是瘸子,可你就是好!
夏天天气无论有多热,太阳无论有多毒,冬天无论多冷,风有多硬,福娘就扒在门口眼巴巴地往里看,她一会儿都不会离开,谁劝都不行。瘸儿是非常聪明的,他在班级里岁数最小,但是成绩却慢慢地越来越好。他心地善良,喜欢帮助同学,他也很勤快,主动扫地甚至抬水。福娘在大门外,有时看到瘸儿在操场里和同学们玩耍、劳动,福娘的眼睛里便露出了幸福骄傲的眼神。瘸儿也会时不时地向大门外那个衣着有些邋遢的女人摆摆手,甚至会大声地叫,娘,娘。
有一次老师把自己家煮好的鸡蛋拿了一颗,交给了瘸儿,让他补一补比同学们瘦小一圈的身体。瘸儿谢过老师便把鸡蛋放在了衣兜里。放学以后,瘸儿拉着娘的手,书包被福娘抢过去背在肩上,母子俩手拉着手,一路笑闹着回家去。
福娘很少犯病了,她做好了饭,端上了桌,给瘸儿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
瘸儿说,娘,我来给你变个魔术吧。
福娘张开大嘴,用那种还是傻呆呆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魔术,什么是魔术?
嗯,嗯,就是我会变出东西。瘸儿不知道跟自己的傻娘怎样解释。他拿了桌子上的抹布,在娘的眼前晃了晃,然后一只手偷偷地把鸡蛋从兜里拿出来藏在抹布里面,抻开抹布那颗鸡蛋便露了出来。
福娘的表情立刻变得诡异,眼神里充满疑惧,她厉声喝道,哪里来的?
瘸儿收了嬉笑的表情,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师给的。

福娘伸手夺过鸡蛋,一边说着有毒,一边就要往地上摔。瘸儿腿不快但手疾眼快,他紧紧抓住娘的胳膊,大声哭着叫,没有毒,娘,没有毒,你听我说嘛!
瘸儿踮起脚尖,抓住娘举起的握鸡蛋的手,往下拉,把五根手指一根根掰开,把鸡蛋从娘的手里拿起来放在自己伸开的手心里,然后抹了把眼泪对娘说,你看这鸡蛋有壳的,毒怎么能下到里面呢?福娘就把两只眼睛紧贴在鸡蛋上仔细看,又用两根手指捏住转了几圈又看。瘸儿又说,老师要是敢害我,村长爷爷会把他的屁股打烂的!
福娘疑惧的眼神里慢慢有了柔和的东西,她僵硬的脸也松了下来,但她依然没有完全放下戒心,把鸡蛋在桌上磕了几下,把皮剥净一半后,用指甲掐了一小块蛋清放在嘴里,慢慢地嚼慢慢地品慢慢地咽下,然后就盯着儿子,好久都不说话。瘸儿微笑着看着娘也不说话。直到福娘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了笑意,瘸儿才说,娘,是不是没毒?福娘点点头,终于咧开嘴,把浓浓的笑意盈满了她那张瘦弱无华的脸。她把鸡蛋直接喂到瘸儿的嘴边说,吃!吃!瘸儿咬了一小口,怕蛋清从嘴里掉下来,赶紧用手捧着自己的嘴巴嚼着。福娘又把鸡蛋喂到瘸儿的嘴边说,大口。瘸儿用手接过鸡蛋,直接送到福娘的嘴边说,娘吃,娘吃!福娘摇头,又要把鸡蛋推回来,但是瘸儿坚持让娘吃一口。福娘就在鸡蛋上轻轻咬了一小口。鸡蛋黄的碎屑粘上了她的唇边,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她嚼着这稀罕物,看着瘸儿也嚼着,心中异常兴奋。
在瘸儿的坚持下,娘俩你一口我一口,把这颗鸡蛋吃进了两张嘴里。
瘸儿对娘说,老师也是好人!福娘点点头。瘸儿又说,王大叔也是好人!福娘就眯了眼睛,好像在努力地想。
瘸儿在学校里念了三年书,就不上了。他已经九岁了,决定要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撑起这个的家。
瘸儿去跟村长借钱买了一个旧的人力三轮车。瘸儿的一只腿蹬不了车,于是村长和邻居王大叔把三轮稍稍做了改动,他们在三轮的一个脚蹬子上面固定了一块弧形皮子,瘸儿把一只正常的脚插进皮子和脚蹬之间的弧形里,就能用一只脚蹬车。瘸儿蹬着车拉着娘到镇子里去,夏天卖冰棍冬天卖糖葫芦。福娘不犯病的时候还能帮着儿子吆喝,她那傻呆呆的腔调,语速很慢一字一顿,异常醒耳,冰、棍儿;糖、葫、芦。本来瘸儿的生意不太好,因为有一个疯娘在她的身边,穿得又有些邋遢,虽然衣服不算太脏。但是时间久了,镇子里的人都认识了这对母子,觉得他们可怜便特意来照顾他俩的生意。慢慢的瘸儿卖的钱竟然可以维持娘俩的日常生活。
瘸儿有空的时候,依然借了同学们用过的课本在学,弄不明白的时候会去请教同学们甚至老师,他要做一个有知识的人,将来一定用得着。
福娘犯病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有两次竟然和瘸儿约法三章,允许他独自外出不超过四十分钟。她和她的瘸儿子在一起生活得倒是十分融洽,母慈儿孝,惹得村里乡亲们感慨地说,日子怎么都可以过,瘸子和精神病人也可以过得蛮好的!他们把两只手藏在棉袄袖子里,站在道边上看着傍晚的夕阳里,一辆彩色的人力三轮车飞驰而来,福娘骑在前面,后面小小的斗子里坐了瘸儿,他咧着嘴笑着,他们带出去的糖葫芦剩了一些。
福娘一边卖力蹬车,一边唱:
满天的星星是月亮的儿
满河的鱼虾是流水的儿
满坡的花草是高山的儿
星星躺在月亮的怀
鱼虾躺在流水的怀
花草躺在高山的怀
瘸儿你躺在娘的怀
(瘸儿我躺在娘的怀)
最后一句就变成了成人和童声的二重唱。
经过人群的时候,三轮车就停下了,瘸儿笨拙地下了车,把剩下的糖葫芦一串串地分给孩子和家里有孩子的大人手里。“吃,吃”被福娘说了一二十次后,骑上三轮车又飞向老村长家,车斗里除了瘸儿,还有两瓶二锅头。
后记:
这个故事我还没讲完。福娘——我的奶奶的病虽说一段时间内向好发展,毕竟是精神上的疾病,但她最后是笑着在她儿子的怀里闭上眼睛的。我的爹爹瘸儿今后的人生之路虽然走得一瘸一拐,可是走出了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