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01 不速之客
我那间不算太大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在一个平常的周二下午,迎来了一对特别的夫妻。男人姓李,我们就叫他李老师吧。他是从华东一个挺大的城市专门坐飞机过来的,陪着他的是他妻子,脸上写满了担忧。
李老师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读书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但整个人绷得像一根快要断掉的弦。他才跨进我工作室的门,脚步还没站稳,眼神就像被磁铁吸住一样,死死盯住了我窗台上的那个摄像头。
他的脸“唰”地就白了,身体变得僵硬,指着摄像头问我:“郭老师,那个……能关掉吗?我看着它,浑身不自在。”
我点点头,很理解地走过去,干脆利落地把摄像头关了。“可以的,没问题。您别紧张,这个摄像头主要是冲着我自己,只是个工作记录,也是保护我和来访者,有个凭证。你放心,整个咨询过程中我都会坐在这儿,不会离开这个座位。”
听到我肯定的答复,他微微松了口气,但那股紧绷着的劲儿一点没消。他和妻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只坐了半个屁股,背挺得笔直。
我给他倒了杯温水,试着让气氛变得缓和一点:“李老师,我看您对这个摄像头反应特别大,能跟我聊聊为什么吗?是以前有过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02 摄像头的阴影
李老师接过水杯,没喝,只是双手捧着,好像要从那点热乎气里汲取点力量。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和苦涩。
“唉,别提了。”他摇摇头,“就因为这玩意儿,我好几个月没睡过整觉了,吃饭也不香,嘴里还发苦发涩。去单位上班,就跟上刑场一样,提不起一点精神,觉得活着都没啥意思了。实在熬不住,去了医院,医生给开了助眠和抗焦虑的药。”
他妻子在一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眼圈有点发红。
我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是北京顶尖名校的博士,毕业后到了华东一所不错的大学教书、搞科研。本来前途一片光明,事业也顺风顺水。可就在前段时间,为了一个科研项目的事,他和系里的一位领导产生了点矛盾。
“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李老师苦笑一下,“可能就是观点不同,争论了几句,我觉得我占理,语气上就急了点,没给他留面子。”
矛盾发生之后没多久,这位领导就以“加强管理,保障安全”为由,在所有教职工的办公室里都安装了摄像头。
“道理上,他是针对所有人,不是针对我一个。”李老师的声音开始发颤,“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觉得,那就是冲着我来的!是领导安了来监视我的!”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他开始魔怔了,变着法地去打听:这个摄像头归谁管?存储路径在哪儿?领导到底想看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
“我天天就想这些事,走到哪儿,只要看到摄像头,哪怕是马路上的天网监控,我心里都咯噔一下,害怕得不行。”他推了推眼镜,手有点抖,“最要命的是在办公室。我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对着我,总觉得有只眼睛在时刻盯着我,我敲键盘重了都不敢,喝水都怕声音大。”
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有一次,领导真的把我叫过去,指着监控显示屏问我,‘小李啊,为什么就你工位这边的视频流老是卡顿?你是不是在干什么?’我……我当时冷汗就下来了,百口莫辩。我从那以后就更确定了,他就是一直在盯着我!”
在他眼里,这位领导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上级,而成了一个内心阴暗、手段阴险的“小人”。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彻底变了个人。
“我不敢跟同事正常聊天了,怕说错话。以前上课我都能引申发挥,跟学生互动,现在根本不敢,只能死死照着教案念,生怕哪句话出格,被抓住了把柄。我感觉我快要被逼疯了。”
03 艰难的卸下
说完这些,李老师靠到沙发背上,虚脱了似的。妻子默默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才意识到自己额头和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求助的光:“郭老师,你说我这……还能好吗?我来之前都不信能治好。要是这次不行,我……我再多来几次行吗?”
我点点头:“我们试试。但需要你完全信任我,配合我。”
之后的治疗之路并不容易。他确实很固执,是那种读书人的钻牛角尖的固执,他的逻辑已经形成了一个死循环:领导要害我 - 摄像头是工具 - 所以我恐惧 - 恐惧证明领导要害我。
我决定采用催眠疗法,尝试绕过他意识层面那层坚固的堡垒,直接进入他的潜意识,去释放掉领导这个形象带给他的巨大负面情绪,同时也处理一下他成长过程中可能积压的、被这次事件引爆的其他负面情绪。
这个过程,比我预想的要艰难得多。他内心的防御机制非常强,极度抗拒。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引导,用各种方式安抚、说服、鼓励。这次咨询,是我近几年做的咨询里,说话最多、最费劲的一次,嗓子都快冒烟了。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是渴望摆脱这种痛苦的。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漫长而艰难的尝试,他一点点放下了戒备,愿意去尝试释放那些积压已久的愤怒、委屈、恐惧和不安全感了。
那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虽然无声,却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沉重的、黑暗的东西,正慢慢从他身体里被抽离出来。
释放完后,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刚才那种僵直、紧绷的状态消失了,肩膀松弛了下来,眉头也舒展开了,呼吸变得深长且均匀。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的恐惧和偏执淡去了,多了些茫然,然后是久违的轻松。
“感觉怎么样?”我问他。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肺里的浊气都吐干净:“……好累……但是……很轻松。脑子里没那么乱,也没那么吵了。”
04 凝视与作业
我看他状态稳定了,便做了一个决定。我让他妻子帮忙,把我刚才关掉的那个摄像头的电源重新插上,然后把摄像头调整了一下角度,直接对着他。
李老师看到摄像头的指示灯又亮了,身体本能地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但远没有刚进门时那种剧烈的反应了。
“别怕,”我温和但坚定地对他说,“看着它。就看着这个摄像头。告诉我,它是什么?”
他有点抗拒,但在我的鼓励下,还是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凝视着那个黑洞洞的镜头。
“它……它就是个塑料和玻璃组成的机器。”他小声说。
“对,它是个机器。”我肯定他,“它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不会刻意针对谁。看着它,可怕吗?”
他凝视了十几秒,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似乎在重新建立对这个冰冷物件的认知,把它从“领导的邪恶眼睛”拉回成一个普通的监控设备。
“很好。”我点点头,“记住这种感觉。”
咨询结束前,我给他布置了一个家庭作业:“回去之后,别躲着。在你办公室,好好看看那个摄像头。就像今天你看我这个一样,仔细看看它,然后再感受一下,你内心的恐惧还有多少?身体还有没有那种特别难受的反应?观察并记录下来。”
他将信将疑地答应了。
05 轻松的回访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收到了李老师发来的一条短信,字数不多,但每个字都透着轻松:
“郭老师,我回办公室看了,确实轻松多了。谢谢您!如果后面还有需要,我再联系您。”
我知道,这只是他康复之路的第一步。彻底摆脱心理阴影还需要时间,但最重要的突破已经完成了。他从那个认为“摄像头是专门针对他、领导是阴险小人”的死循环里迈出了一条腿,学会了区分现实和想象,开始尝试用新的视角去看待曾经让他恐惧的事物。
他的痛苦,源于将一件管理工具过度个人化,源于工作中的人际摩擦带来的不安全感和被迫害妄想。
而治愈,始于有人能耐心倾听他,帮他看到心结所在,并引导他勇敢直面内心的恐惧,最终发现,那灰色的摄像头,真的只是一个冰冷的机器而已。
生活中的很多恐惧,和我们怕黑一样,怕的是未知,是想象中藏在黑暗里的东西。一旦打开灯看明白了,就会发现,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