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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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最肮脏的污水也能映出无限美丽的晴空。
也许那才是真正的他们。
一
我撑着伞,静静地站在阿伟的墓碑前。
也许这才是他最好的归宿。我想着,伸出手,感受着凉丝丝的雨水淋在手心里,流过指尖,最后落入小小的水洼里,填补着大地的伤疤。如同阿伟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阵微风吹过,浓厚的雾气微微荡漾。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很小很小,仿佛只剩下了我——和“他”。
我累了,随手扔掉雨伞,依靠着阿伟的墓碑瘫坐。如果他看到了,一定会大骂我废物,然后把我踢起来。我掏出手机,找出阿伟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打了过去。说不定就通了呢?我傻笑着。
细雨微微,浓雾轻漾。我听着仿佛永无休止的“嘟嘟”声,突然陷入了一场梦。
而这一梦,就是十年。
也许是九八年,或者是九九年的秋天。我抄着一根棒球棒,跟着十多个地痞流氓挤进了一条肮脏到发臭的小巷子。
巷子里面早早地站满了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我们,像是饥饿的秃鹫。烟屁股掉了一地,乌烟瘴气的。
“你们知不知道这儿片儿地儿是谁罩着的,啊?”对面领头的站了起来,操着一口令人恶心的方言。
“谁他妈的拳头硬归谁。”我们这边的虎哥梗着脖子,朝那人狠狠地啐了口痰。
我混在人堆里,悄悄地打量着这帮半路辍学带上墨镜叼根烟,天王老子也不怕的社会闲人。他像群狗,单独拎出来一个是叫不起来的,只能夹着尾巴。但要是一群狗凑到一起了,那声势就壮大了——他们表面的凶狠与恶毒,只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的胆怯与懦弱罢了。
我想着,旁边的阿杰碰了碰我,低声说道:“对面人少,不敢和我们打的。怎么样?哥们我够义气吧?来站个场面,轻轻松松就赚几百块。”
我没搭理他。阿杰是我以前的初中同学,上了一半辍学回家,不知音讯。昨天晚上在放学路上偶然遇见,被他诱骗来充数。
“鬼知道这钱能不能拿到手。”我想着,对阿杰的可信度表示怀疑。
然而,就在我们在这儿各自心怀鬼胎的时候,对面人堆里突然窜出来个手持木棍的青年,大骂一声粗鄙的脏话,一棒子甩在了虎哥头上。
混战就这样被那个青年引爆了。
人堆炸开了锅,在这逼仄的小巷子里冲撞在了一起。顿时间,骂娘声、嘶吼声、哀嚎声、旁边臭水渠里的水花飞溅的声音不绝于耳,混杂着烟味、汗臭、和污泥的腥臊味,在这小小的巷子里不断地搅动、沸腾着。
我慌了,忙去找阿杰然而那个杀千刀的浑蛋早已不知去向。紧接着,那个手持长棍的青年一路杀了过来,红着眼,手中长棍虎虎生风,目标一转,死死地盯住了我。我一届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场面,腿一软,心中暗骂自己废物。
就在我试探着摆好姿势准备拼死抵抗的时候,后脑猛地一阵剧痛,伴随着劣质木头折断的声音。我一句“卧槽”还未出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电视剧里的主角被敲上一下大概是死不了的,可现实里把人打晕和把人打死的手劲儿可不好把握。那偷袭的哥们要是下手再重那么一丁点儿,角度再刁钻点儿,棒子再结实点儿,我大概就要去领盒饭去了。
所以感谢劣质商家。
二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暗淡了下来。巷子里秋风瑟瑟,不知何处飘来的枯叶追逐着血腥味飘来,然后落在漆黑的臭水沟里,不知去向。
“你妈的命真大。”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趴在几张破纸壳子上,揉揉眼睛,可口可乐的商标一阵模糊。艰难地抬起头,那个“长棍少年”此时正坐在不远处,二手烟源源不断地从他的鼻腔中流出,一直蔓延了整张脸,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变成厚重的黄棕色。
“你这小子还真是废物,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跑来凑个屁热闹。”他的声音透过烟气,显得有些沧桑与神秘。
我摸了摸后脑,血早已干枯,血痂把头发粘成一撮一撮的。
“放心,死不了。”那人说着将烟头按在地上,狠狠地捻着。
“王二狗那个王八蛋,办完事儿就翻脸,白忙活了一下午。妈的,几个屁大点儿的小混混,还真把自己当黑社会了,迟早有一天……”
我趴在地上,渐渐地缓了过来,茫然地听着那人恶狠狠的咒骂声。
“……你……你要干什么?”我结巴着打断了他。
那人这才转过头,看着我。
“幸好让我遇到你小子了,这一仗也不算白打。”他把手伸入裤兜,摸索着什么。
我心里一紧,不会吧,这家伙要来一次二次伤害打击报复?
“呐,真玩意儿是不是你的?”他扔过来一块徽章,那时我就读的高中的校徽。
“嗯,”我傻傻地点点头,“你、你要干嘛?”
“这屁话还要问,老子救了你,你当然要报答我。”
“怎么报答,我没钱的。”我委屈得欲哭无泪,“再说,你除了给我垫了张破纸壳也没干别的吧?”
“你妈的,要不是老子,你早喂狗了。一句话,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就把你‘抽劲拔骨’!”
“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抽劲拔骨。”
我肩膀抽动,忍住笑,他红着脸,去摸旁边躺着的木棍。
“别!我错了,干什么我都答应!”我高举双手。
“要不是看在你有点用的份上,老子肯定抽死你。你是一中的,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图书馆,真的假的?”
我一愣。怎么,这年头小混混都打算用知识武装自己了?
“说话!”他又去摸那根木棍。
“有!当然有!”我一把拉住他,“只要你不动那根棍子,就算是校长室里的书——我也给您偷来!”
他笑了笑,显得很满意。
“不错,就这样吧,明天放学我还在这儿等你——你丫的不住宿吧——弄两本书来看看,要我能看得懂的,最好是什么武打类的。那个什么字典也给我整一本来,没问题吧……”
另我诧异的是,刚刚还凶神恶煞的他此刻说话的声音竟越来越小,如果不因为灯光昏暗,我也许还能看到他发红的脸。
“你看书干嘛?”我怯怯地问道。
他也不答话,默默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着巷子口走去,我也跟着他出了巷子。周围全是破破烂烂的平房,这约架的地方找到倒是不错——流浪狗都不会上这儿乞讨。
“你丫地看没看到这片房子,全是贫民窟,里面干啥的都有,嫖娼的、赌钱的、打架的、偷盗的,就是没有干好事儿的。而我就在这儿长大,我他妈的和你不一样,高中刚上一年就没得念了——没钱,反正成绩也狗屁不是,连课本都拿去卖了,干脆不念。家里只有个狗日的爹,靠着低保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谁他妈的管你死活!”
说完,他撇下我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远远地传来他的咒骂声;“妈的,老子迟早把他们都‘抽劲拔骨’!”说完,他抹了把眼泪。
三
于是就这样,我开始每隔五天给他带两本书,他再把看完的书还我。
他让我叫他阿伟,从此以后他会罩着我。然后他把学校里一个总是欺负我的同学收拾了一顿。我请他吃宵夜。
他说自己在工地搬砖,也捡破烂,或者去饭店刷盘子,去工厂做个临时工。他没有学历,更没有人——只有一个醉鬼老爹——所以只能靠自己。
阿伟比我大了四五岁。他武侠小说看得多了,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抽劲拔骨”貌似不太对劲。他说自己以前就很爱看书,但没钱买,也找不到图书馆——就算找到了,图书馆办卡也要钱——干脆拉到。每天和那帮人混在一起,打工养活自己。
就这样,一年一晃就过去了。我也终于看清了阿伟的模样:他身高一米八左右,人很壮实,圆头圆脑,标准的憨厚老实的农家汉子——当然,只是看起来——皮肤黝黑,手指结着的老茧被烟熏得焦黄。他说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他被送去少林寺呆过,那时他十一,他的弟弟刚刚出生。那几个小混混对他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那,你弟弟呢?”我试探着问。
“没了,五岁那年再也找不到了,我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我爹那个狗东西那时还忙着喝酒,根本不管俺娘的死活。我弟弟也许是被那个狗东西卖了换酒钱,也许是被人贩子拐了。”他回答得很平淡,然后颤抖着把烟塞进嘴里。
“我开始还想着要攒钱供弟弟上大学嘞,好歹让俺们老刘家也光荣光荣。”烟没叼住,从他嘴里掉了出来。
“我也不想和那帮人渣混在一起。我他妈的也想好好地、体面地活着。没办法,我就是这么贱的命。天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他把烟头狠狠地踩灭。
“真想把自己抽筋剥骨喽!”
很快,我就要进入备战高考的阶段了。
眼看着高考在即,我却一点压力都没有——中考之后我妈去世了,因此再也没有人逼迫我学习了。
我从此学业懒散,甚至想要破罐子破摔,因此我提出要跟阿伟去混。
我把一切归咎于我的懒惰,对学习的厌恶。我告诉他我没什么学习的天赋,还不如早点找出路。
这个秘密我一直藏着,不说出去。我就是懒,就是不想学,跟我妈的死没有一点关系——我这样骗自己。
可思念和眼泪是不会骗人的。有的时候,我们习惯用一个悲伤来掩盖另一个更大的悲伤。
然后阿伟在那个下午把我暴打一顿。
他说我就是个废物,他要是我妈绝对要打死我的——她对我的期望这么大,我居然在这儿偷偷颓废。
他打累了,看着躺在地上哭哭啼啼的我,沉思片刻,把我强行拖回学校。
那天放学,他抱着一摞参考书塞到我手里。他什么都不懂,买错了大半,里面还混着一本小学加减乘除混合运算。
“你他妈的给老子好好学,懂?”他拍拍我肩膀。
“一定。”我愣愣地抱着书,校服上还残留着在地上打滚留下的灰尘。
阿伟笑着,拉我去吃夜宵。
“你丫的可得请客,我打工攒的钱全拿来给你买书了。妈的,那书贵得要死。”
四
我高考顺利上岸,阿伟要跟我挥手说拜拜。
那天他找到我,说要走了。我心里猛地一空,但我知道拦不住他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问他要去哪,他说要去南方闯一闯。
那晚我偷偷溜出家门去给他送行,包里装着烟、酒、和几本我最爱的书。
那时我才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人一旦离开,大概就要永别了。
但我坚信阿伟不会,因为没人能欺负他,谁要是欺负他,我肯定把那人“抽劲拔骨”。
阿伟站在当初那个昏黄的路灯下笑着冲我招手。
“呐,”我把包递过去,“送你的,一路走好。”
他笑得很开心。
“那就这样就行了,他妈的,算你有良心。我知道,我刘阿伟不是什么好鸟,但没办法——”说着,他拎起大包小包走入了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之中,“我就是在黑影儿里头的人,而你是光下的人,你现在还看得到我吗——看不到了吧,就是这样:身处光明之中的人看不到黑暗的肮脏,而我在黑夜里,看你却看得透亮!”
“怎样?这是哥刚刚悟出来的,书可没白看——虽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书——但我还是得谢谢你,照了我这么长时间,让我也看看这光底下是个啥——这就行了,现在我还得回到黑影里。”
说完,他将嘴中的烟头吐掉,连那一点点的光亮都消失了,我呆站在原地完全看不到他了。
“那我可走了!”他顿了顿,咬着牙,含着泪,说出最后两个字:谢谢!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缓过神来,伸出手,昏黄的灯光洒在手上——这就是别人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东西,但他们只能像阿伟一样,远远地看看,然后重新归于黑暗。
但是,从那时我才意识到,正是阿伟那黑暗之光引领着我走了这么长的路。
黑暗里的光芒和白昼里的黑暗都是一样的,他们同样在以自己的方式引领着人们前行。
五
后来的十年里,我们再没见过面。
我大学毕业后壮志豪情,励志要闯出自己的名堂。然后接下来的五六年开始了接连的碰壁,我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这时我总会想起阿伟,然后掏出那张泛黄的纸条,那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他走之前买了部二手的诺基亚。我们互换号码,他说自己不会换号码的,只要我打,他肯定会接,我点点头,说我也会的。
但我一直没敢打,我混得不好,没脸。
然而就在昨天,我的手机响了,是阿伟打来的。我颤抖着接通了电话号码,屏住呼吸——我不想在他面前再哭,他会骂我废物的。
然后那头儿传来警察那冰冷的声音。那边很嘈杂,不断地有轰鸣的警笛声响起,好像是在高速公路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刘阿伟死了。
我连夜坐飞机去深圳。
警察告诉我,刘阿伟的手机的通讯栏里除了要债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出钱,在墓园买了块不错的地皮安葬他。据我所知,这块地皮的钱,比他一年攒的钱还要多。真是讽刺。
六
雨渐渐地停了,电话终究是没通的。
我踉跄着爬起来,打出租,去阿伟家。
阿伟捡来的小女孩被警察带走了,他的房东要我去收拾收拾阿伟留下的东西。
我知道这个小女孩对阿伟来说意味着什么。以后她也许会被送到孤儿院——但阿伟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阿伟的家在一片贫民区,挂着的电线像是囚链一般锁住了整片天空。在这里,鸟儿仿佛永远都飞不出去,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贫穷、与痛苦。
此时已经将近六点,深秋的太阳才将将漏出点额头,远处的天际却染成了血红的玫瑰色。路边的银杏叶黄得惹人怜爱,叶子一片片掉下,慢慢地回忆着夏的浪漫。
拐弯抹角,兜兜绕绕。耳边是不断呼啸而过的冷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犬吠和垃圾的腐臭。终于,我敲响了阿伟家那漏风的门,突然意识到不会有人给我开门了。
门没锁,我推门而入。屋内堆满了杂物,到处都是破铜烂铁和捡来的易拉罐、塑料瓶、纸壳子。房间左边的角落里放了张折叠的床铺,上面整齐地叠着几床单薄的破被,下面有一口锅底烧得焦黑的小铁锅。左边的墙壁上开出了一个窗户大小的洞,一块薄膜在那里呼呼作响,充当着玻璃。而在右边则是简易搭起的灶台,只用了几块砖垒在一起。屋门被风吹得哐哐作响,钌铞儿早就锈死了。
整个房间不大,三四步就到了头儿。我掀开用破旧的军大衣充当的门帘,探头向里屋望去。里间的屋子更小,但很暖和,一条铁皮烟囱顺着屋顶通到外面。炕很小,炕头柜儿里有小孩的衣服,大多半新不旧,这大概已经是阿伟能买得起的最好的衣服了。和外屋的薄被不同,里间屋炕上的被子小巧厚实,上面还有只小鹿,静静地趴在那里等待着小主人。
在里屋的右边墙壁上有个凹槽,里面摆着一摞用报纸层层包起的书,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我送给他的。
我又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出了那摞书大概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就这样,十年前的那摞书又重新物归原主,尽管我拒绝以这种方式见到它们。
抱着书,我茫然地站在阿伟家的门口,看着远处没有高楼大厦阻挡的地平线上,朝阳已经完全升起,我甚至看到了那热气腾腾的、扭曲着的空气在天空中不断地放大。我小心翼翼地扒开报纸,一封信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致我最好的朋友陈默。
我笑了,我就知道这家伙不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掉的——他一定会给我留下些什么。
我决定不拆这封信,我知道、并且比谁都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警察说阿伟因为偷盗作案拒捕后跑上了高速公路,被迎面驶来的货车撞死。但我从来没有因此而改变对他的任何看法。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象到阿伟写信时颤抖着的布满老茧的双手,眼中的血丝,和那如同杂草一般的头发。无奈、自责、内疚,充斥在他的内心。
天堂的光明人尽皆知,地狱的肮脏却无人知晓。我抬起头,直视着那光芒万丈的太阳。我知道阿伟从来没有死,他用自己那来自地狱的黑色光芒照亮了我,直到最后一刻,为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知道自己要好好的活下去,不然阿伟会骂我废物,要把我抽筋剥皮的。
秋风缓缓吹动。远远的,我仿佛又看到了阿伟那高大的身躯,坚定地举起手中那散发着黑色光芒的火把,向着那阳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地毅然前进。
那一刻,那黑色的光芒,比整片白昼都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