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你生日的话

挂断电话，已经是子夜一点了。

今天这位女士已经45岁了。挂断电话后眼前浮现的这位女士的鬓边不是海棠红，又有些许青丝化飞霜。这位女士是个倔强的人，有时候邻里也会感叹：“湖北佬，你怎么那么犟？”......

类似的话我听得最多大概是在小学时，那时候家里穷，一个小地方最穷的是什么样，估计也就我们家了。

武汉和孟溪是没法比的，要做个比喻的话，大致是黄渤和吴彦祖的颜值差距（并没有贬低黄渤先生的意思）。

她那时候好年轻呀：乌黑的头发，白皙柔和的脸庞，双眼皮里还有灵动的光芒。活脱脱就是个稍显稚嫩的武汉姑娘伢，她身边跟着俩拖着鼻涕的小伢，住进了孟溪街边那栋破烂到四处透风光的老木屋里。

男人出远门了，家里还有位老人要奉养，下面两个小娃就是两张嘴，每天算来算去也要二两米。这位女士每晚在那个榆木打的木床上辗转难以入眠，小时候的我喜欢起夜，经常听见有女人呜咽哭泣，和着漏进屋内的风声一起。隐约可以听见是武汉腔调：“姆妈...老特...” 还以为是闹鬼。多起几回夜才明白，这位女士也在想家。

一个农村家庭主要靠土地吃饭，几亩土地是一家人的饭碗。这个饭碗不好端，得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这叫看天色。也得看劳动力能不能做活路。活路做得好，作物产得多，年底打稻谷是可以有余粮换油盐猪肉的。

这位女士开始四处在邻里四处学习怎样插秧种洋芋，男人不在家，两个小娃娃要吃饭，要读书，老人家还要吃点罐头，光从牙缝里挤是挤不出来的，得从土地里抓饭吃。莫月坡上有一丘水田可以种，是老人家土改时候分的，多年没有人劳作，已经荒废。新民大田有两亩地离自家公婆的坟很近，可以用来种些洋芋。八大碗坎上有半亩地可以种些菜.......

我已经记不得她柔软温暖的双手是怎样一点点变得坚硬粗糙，在她怀里听她讲画荻教子，盘古开天，宝黛初见的时光呼啦啦的过去了。这位女士温柔灵动的双眼一点点的黯淡下去。

我那天和她在一个小木盆里洗脚，她的脚真粗糙，脚底是一层层的厚茧，桶桶鞋也穿破了呢，她坐在木凳子上用502胶水往桶桶鞋上涂，然后右手捏住一小片黑胶往猛地一盖，再往地上笃笃地敲打.....

胶干了，她熟练地把桶桶鞋往脚上一套站起身来，然后帮我把脚擦干，牵我到床上去躺好，她说：“伢，把铺层拉到脖子上不要踢呀，桌子上有枇杷水你渴了喝，我要去看水啦......”

看水是农家人才会做的事，水稻田最重要的是水，有些人自家田里的水不够会喜欢去其他人家田里挖个小缺口偷水。被偷水的田地庄稼收成会变得很差，我们家的田里水蛮多，所以总有人会趁夜深去山上偷水。夏天山上蛇虫多，月亮照在山坡坡上白惨惨的一片，夜风吹过去呜呜的作响，寻常人家看水的人都是男人，因为女人家娇气，胆子也小些。这位女士为了壮胆，每次上山看水时会拿一把镰刀，一来壮胆，二来也可以割一些猪草回家切碎喂猪。看水回家时约一点多，再睡，早上五点半起床发炉火......

太阳下没有新鲜事，日子寻常一天天过去。

我那天生日，她问我想吃些什么，我说：想吃肉，不想吃油盐饭，也不想吃开水泡饭，要吃肉。

她很爱惜她的头发，黑头发直垂到腰间，太阳照上去看起来也黑油油。每次淘完米她都把淘米水留下洗头发，丈夫说：“你的头发生得好漂亮呀，我在外面做活路累了风吹起来就像你头发香.....”她于是很爱惜她的头发，平时做活路时总把头发盘起来不弄脏。

那天刚好也是赶场天，有嬢嬢婆婆在路边喊：“收头发，妹你头发好亮哦来剪了二十块钱一把.....”天色约暗些。该散场了。

这位女士回家时手里提着卤鸭子，罐头，猪肉。我见着齐耳短发的她不敢认：“到记事以来她都是长发呀!”

可是肉真的很好吃呀，比邻居送的猪皮香很多。

“你莫担心我，我吃得很好，你爸爸还给我买了一条金项链，你工作莫太累，多学习”

“我身体好得很，你大姨最近身体不太好你要多给她打电话”

“二姨家亮亮要结婚了记得打电话”

“你早点睡莫熬夜，喜欢姑娘可以，莫去欺负人家，小彦是个好妹妹好生对人家”

“你莫操心了我晓得了，快睡了”

“好好好我生日很快乐你放心，你好啰嗦哦”

那位女士在电话那头很嫌弃的说：“你莫啰嗦了我晓得了，快睡。”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她什么时候武汉口语变成贵州口音，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吧？和外公外婆打电话的时候她的武汉话好像又从来没有变过。那时候她和我一起载的槐树也很高了。她最近常调笑我说有了妹妹人好奋斗哦，加班都不喊累，只是要照顾身体哦不然人家不肯嫁。

从没有说过苦，也没有和我们说过带我们两姐弟那些年有多累，她常常说自己不记得了。

可是悄悄爬上眼角的皱纹记得，渐渐多起来的白发记得，那颗越发茁壮的槐树记得。

生日快乐，妈妈。

岁月记得，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