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老人所带来的味道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想我妈了。
我妈曾是一位很标准的深圳老人——跟随在深圳立业成家的儿女,来到深圳,为儿女烧饭带娃做家务,空闲时,跳跳广场舞,小区周围走走逛逛——他们渴望的,无非是儿女不要这么忙,能陪着说说话,散散步,到周末能一同去看看深圳新奇的地方,仅此而已。
都说深圳是个年轻人的城市,都说深圳包容,有五湖四海的味道。殊不知千万年轻人背后也有千万的老人,年轻人喜欢品尝各地的味道,而真正把味道带到这个城市的,还是那些在故乡“有根”的老人。
味道这东西,是需要时间的。
我妈祖籍河北,嫁给我爸这个浙江人,从小又在广西长大,她带来的味道是复杂的,综合的,甚至是自创的。
她烧的红烧肉,永远那么油汪透亮,入口软糯,咸甜适宜;她炒的酸菜牛肉,永远那么酸爽脆口,嫩滑多汁,搭配绝妙;她包的饺子,永远那么个头匀称,面皮有劲,馅料饱满。
红烧肉是我妈经过长期摸索后逐渐定型的,酸菜牛肉则是地道的广西菜肴,而包饺子则是从姥姥那里传下的手艺。
一位老人的岁月年轮里,融入了各种味道,顺着这些味道,你能清晰地找回老人的过去。
我妈在深圳,认识了很多来自各个地方的老人,她们的交往与熟络,让我品尝到了各地独特的味道。
老人们在深圳的称呼是这样的,一般用孙辈的小名加上祖辈的名号。例如我老妈就常被人称作“球球奶奶”,以此类推,“小乔外婆”、“希希姥姥”、“骐骐爷爷”就成了老人们在深圳独特的标志。
老人们都是在小区里带娃相互认识的,娃们玩在一起,老人们就聊在一起,我老妈就这样认识了很多小区里的老人。
小乔外婆家是汕头的,从她那里,我们见识了潮汕美食的博大精深。有一次,她送给老妈一包冷冻的肉果,老妈问她怎么吃,她说下油锅炸就好了。那一晚我回到家,抽油烟机嗡嗡地响,油腻腻的肉香味从厨房里散发出来。随即一盘金黄油亮的肉果摆上了桌,我记得我一个人吃了大半盘,喝了两罐啤酒。
肉果的香脆,牛肉丸的弹牙,大鱿鱼的鲜甜都让我对潮汕这个地方充满了憧憬,直到有一次,我去到了潮汕,在当地吃这些美食,反倒没有小乔外婆送给我们的美味。
回来我告诉老妈,老妈告诉小乔外婆,小乔外婆说同一种食物,潮汕千百家在做,哪一家最好吃,只有她们这样的老人才知道。
是啊,老人考验过的味道,不也是时间考验过的吗?
老妈在深圳时最好朋友是希希姥姥,她是一个从宁夏银川来深圳的老人,她最拿手的,就是制作各种面食。
每逢过年,希希姥姥都会给我们家送红枣馍馍和炸油果子。红枣馍馍就是白面做的馒头,上面添上一个大红枣,而炸油果子,则是黄灿灿的,炸蓬松的面食,有点像实心的菠萝包,只是这果子里外都是黄灿灿的。
希希姥姥还教过老妈怎么做洋芋擦擦,做这个得有专门的工具,先把土豆加工成擦擦,然后可凉拌可煸炒,口感很独特。
老妈和希希姥姥很投缘,这种投缘既是性格上的,又是口味上的,老妈从希希姥姥那里,找回了很多关于北方的回忆。
老妈除了认识小区里的老人,还认识我同事的父母。以前大家住集体宿舍时,父母也经常来探望,一个楼里,大家一来二去就熟了。老妈很喜欢和东北来的大姐唠嗑,她女儿教英语,和我是同事。老妈和大姐认识的时候,我这同事还没结婚,所以老妈就称呼她为大姐。
大姐有东北人特有的幽默,说话贼逗,我妈每次和她聊完天都能开心很久。
大姐特别喜欢深圳,觉得深圳的气候好,冬天尤其好,一件外套就可以过冬,这在东北是不可能的。
在深圳过冬虽然好,但少了点东北的味道。那一年,深圳冷了几天,大姐把我妈叫过去,张罗着一起积酸菜。在深圳积酸菜,恐怕只有大姐想得出来。
大姐准备了大的纯净水瓶子,把酸菜过热水然后冷却,硬生生地塞到瓶子里,塞半颗,撒一层大盐。塞满整整八个瓶子后,让我老妈等着,好了去取。
几天以后,老妈带回了一大袋子东北酸菜。剁碎拌上肉,包了一盘手掌这么大的巨型酸菜饺,放锅里蒸熟,那酸溜溜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那一顿,我吃了三个巨型酸菜饺,打出的嗝,都是酸菜味。
为了儿女,老人们尝试各种办法“搬运”家乡的味道,这“搬运”有时直截了当,更多的时候,是来料加工。
前一段,隔壁骐骐的爷爷和奶奶回江苏了,回去歇口气。上周,骐骐妈妈早上带着骐骐妹妹回娘家,晚上骐骐爷爷奶奶就从江苏飞回深圳接班,我知道他们回来了,夜里十二点,我在客厅看书,听到骐骐欢呼雀跃地把爷爷奶奶领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还在刷牙,就听见门铃响。打开门,骐骐爷爷两只手捧着三个盘子,里面装了三个烧饼。老人告诉我这是昨晚上飞机前买的,是家乡的特产,早上热了,拿给我尝尝。之所以三个盘子各装一个,是怕饼叠放把面上的芝麻沾掉了,就不香了。唉,这老人的心啊!
我接过盘子,连声道谢,端着三个有点神圣的饼,放在餐桌上,端详再三,拿起一个往嘴里送。
哦,我吃到了,我想到了,这不就是汪曾祺笔下的黄桥烧饼吗!饼皮酥脆,馅料咸鲜,仔细咀嚼,有香葱味,还有火腿味,真是绝了!
我又想到,舒国治在台北寻寻觅觅的,也是这一口黄桥烧饼,这味道,是可以穿越任何距离的。
骐骐一直和球球说,爷爷家在栟茶,爸爸以前就在爷爷教书的学校读书。如果不是上网去搜索,我可能永远不知道有栟茶这么个地方,如果不是老人从家里带来这三个烧饼,我可能永远无法知道书中看过许多次的黄桥烧饼,是这么个味道。当然,栟茶的烧饼和黄桥的烧饼是不是同一个味道,我也说不好。
说来也巧,在我尝过栟茶烧饼之后的几天,我又吃到了浙江丽水的面饼,这饼,是我同事父亲,也就是雯雯的外公做的。
雯雯外公是个勤劳的庄稼人,学校有一块楼顶菜地,雯雯外公开垦了一块,常常来学校里劳作,每次都带回些绿叶菜,乐此不疲。
雯雯外公烧饭也是一把好手,这面饼是发面做的,面皮比较干,里面包裹着五花肉丁和梅干菜,梅干菜吸附了肉丁的油脂,肉丁融合了梅干菜的气息,两者相得益彰。对了,这梅干菜,是老人从家乡带来深圳的。
这饼有点像湖北荆州的锅盔,但这面皮是软的,有嚼劲,和锅盔的风格还是不太一样。
吃到老人亲手做的丽水面饼,真是幸运,沾了他儿女的光,真是窃喜。
深圳的老人们啊,你们的巧手,到底蕴藏了多少家乡的味道,你们在深圳,也会想家吧?
孙辈们一天天长大,你们一天天老去,孙辈们因你们而记住了家乡的味道,但他们,好像是再也不能回到家乡的那一群,这该如何是好呢?
好吧,愿深圳的老人们都健康长寿,落叶归根,守着家乡的味道,遥望深圳——深圳,会留住老人们所带来的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