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边走边旺好文分享

我的大娘

2023-12-06  本文已影响0人  瓦尔登湖的蓝色乡愁

去年七月,大娘因为身体抱恙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中午时分表嫂送饭过去,她兴致很高,坐在病床上边吃边聊,聊着聊着人突然往后一倒,脑袋顿时磕在了床沿上,嫂子找来了医生。医生检查后没发现异常,只说注意观察,就转身出去了。嫂子问大娘刚刚在想什么,大娘说她也不知道,当时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嫂子轻轻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也就做罢。

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哪知到了下午,大娘却说头痛得很厉害。这次医生建议马上做个脑部CT,检查结果出来了——脑出血35毫升。情况非常不乐观,加之大娘已是七十九岁的高龄老人。我们或多或少有一些医学常识的,知道这个病的凶险,因此大家心里均是沉甸甸的。

接下来的几天,大娘渐渐陷入昏迷。医生说这是脑出血后引起的脑水肿。能不能醒,具体什么时候醒还不好说,要看病情的发展。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漫长而煎熬,大娘无法手术,治疗所用到的药物通过一根输液管,一点一滴地流进她的血液里,可大娘还是安详地睡着,呼吸均匀。病房里一到中午就有点小闹,吃饭声,脚步的来回走动声,夹杂着护工们的窃窃私语声。平时睡眠尚浅,稍微有点响动就会被惊醒的大娘,此刻安详地睡着。

大概一周左右,大娘醒过来了。这个消息通过手机不胫而走,我们沉甸甸的心都为之稍感轻松,巴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到医院去看她。但是就在那个节骨眼儿上,疫情形势突然变得十分严峻,医院发现有疑似病例。因此一个病床只允许一名家属陪伴且中途不能换人。其余家属均不得探视,这又让我们感到非常沮丧。

堂哥当仁不让被留了下来,可是病房里休息不好,时间一长人渐渐感到疲乏。于是恳请增加一名陪护,院方理由充分地拒绝了。后来经不住堂哥锲而不舍的“游说”,居然同意了,前提是我们要每天打卡报备。

就这样,我和我另外一名哥哥协助堂哥轮流照看大娘。在这之前,随着大娘的苏醒,有关她的“趣闻”也是不胫而走。堂哥说目前她的脑子有点糊涂,总是在“一本正经地讲笑话”。还把那些笑话转述给我们听,大家听罢哈哈一笑,调侃归调侃,其实都明白,只要人能睁开眼睛,就已经是上上签了。糊涂一点无所谓,哪怕她今后就这样一直糊涂下去,也是我们的老宝贝。

千呼万唤,那周终于轮到我“值班”了。我踏进病房,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娘。大娘好愉快地应了一声。她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过精神状态尚可。她还跟从前一样健谈,也还记得我是谁。当她看到堂哥紧随其后从病房外进来时,就说:“培培,你回来啦?”堂哥应了一声。大娘接着说:“你才从两路口回来吗?”

“两路口”是我的老家,地处西南边陲一个闭塞的小村落。三十多前年,那时才只有十几岁的堂哥因为学习不用功,喜看各路武侠小说,眼看高考无望,大娘和大伯商量后决定把他送到我们家来吃苦锻炼。让他想清楚,以后是要靠劳力吃饭,还是要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一个普通的夏日黄昏,大娘陪同堂哥一起回来了。走的时候特意叮嘱家里人不要宠着惯着他。此番周折不是送他回来享福的,而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也因此田间地头的农活爸妈没让他少干。

一年以来,堂哥和大娘的书信往来较为频繁。在繁重的劳动之余,堂哥渐渐意识到:从前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在今天看来竟是多么的幸福!他多次在信里言词恳切地表明想要尽快回去,并且一定要好好读书。于是次年的暑假,大伯把堂哥接走了。堂哥用他布满茧子的双手重新捧起了课本,最终考上了本省一所二流大学,虽是二流,但已倾尽全力。堂哥毕业以后就留在教育体系里——朝九晚五,体面轻松,待遇也还不错。他肯定很感激当年那个背水一战的少年,更感激那对站在少年背后的“英雄”。

我的神思还未来得及收回,大娘又跟我聊上了。她关切地看着我:“羽儿,你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一时语塞。我的女儿今年都九岁了。前几个月还像条小尾巴,追着她喊“大外婆,大外婆”。可惜,都忘了。

隔了几天,大娘的复查结果出来,说是脑水肿恢复得七七八八,不过语言神经和视力都已经受损,加上原本的小脑萎缩,导致记忆出现偏差。用药不能根治,只能尽量延缓病情的加深。主治医生让我们多跟大娘交流,不要让她陷入失语状态,因此我总是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像只啁啾的麻雀。

大娘其他事情都很配合,让吃药就乖乖吃药。唯独不喜吃饭。刚开始明明还在讲话,一说到吃饭,就闭着眼睛装睡。估计是躺久了胃里不消化,我给她揉了半小时的肚子,喂了助消化的药,她还是坚决地说:“我不吃,我不饿”。好说歹说,最终同意吃三口。好吧,三口就三口,本想忽悠她多吃一点,哪知,果然就只吃了三口。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娘也是越来越糊涂,慢慢就不认识我了。她总是把我喊成“丽妹儿”,那是我五孃的女儿,因为她陪伴大娘的时间比我多。刚开始我还跟她强调说我不是丽妹儿我是谁谁谁,她疑惑地望望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喊错了。但是说不上三句话,我就又成“丽妹儿”了。丽妹儿就丽妹儿吧,我心想。

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一会儿是丽妹儿,一会儿是她工作中的下属,一会儿又是我大伯。每当夜深人静时,大娘都特别精神,她似乎没有瞌睡。堂哥的床位靠墙放着,我跟大娘的床并排放着,她亲热地握住我的手,陷入童年的回忆:“我记得是一个打雷下雨天,我发着高烧,外面天都快黑了,你妈妈还出门去给我拿药,她胆子小,其实也害怕打雷的……”接着她又兴致勃勃地讲:“你二舅舅小时候如何,你四舅舅小时候又如何。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办公室里谁谁谁……那些人那些事,有的我听过,有的我没听过,所以只能“嗯啊”算着回应。此时,病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轻微鼾声,我困得不行,贴在大娘耳边轻轻劝她早点休息,大娘一边说着“好”,一边又开始絮絮叨叨。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大娘又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天,我是被护士来查房的脚步声惊醒的。上午时分,大娘的主治医生也来了,他叮嘱了几句,就准备出去。大娘突然慎重其事喊住了他:“曾医生,曾医生,请问你还收不收徒弟?”曾医生被逗乐了,微笑着说:“裴婆婆,前几天您问我炒不炒股票,今天您又问我收不收徒弟,我不收徒弟。”

因为大娘退休前就开始炒股,炒了三十几年,是个老股民,所以她问医生炒不炒股我觉得不奇怪,但是问他收不收徒弟这又是什么意思?事后我问:您为什么想知道曾医生收不收徒弟?只见大娘一脸的严肃认真:“我想的是,如果他要收徒弟,就让你跟着他一起学,当医生多好。”大娘果然还是那个古道热肠的大娘,刻在骨子里的善良并未因为失忆而减去半分。

大娘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她的祖上数代行医,在当地颇受尊重而且家境殷实。但是这份家业传到她父亲手里时就逐渐败落了。原因是她的父亲不会医术,好逸恶劳,后来还抽上了大烟。不过这世间之事,福祸相依。家道中落也让她的父母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安然无恙。

大娘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冬天,等到大娘出生时,家里已经跟“殷实”豪不沾边,几间破旧的瓦房子,庇护着这个八口之家。大娘排行老六,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个大姐和五姐,其余三个均是哥哥。大娘生下来就白白胖胖。她天性活泼,在六个兄弟姊妹中又最聪明伶俐,从小到大都是家里的“团宠”。从小学到初中,她都是班级里的优等生,能歌善舞又让她成了学校里的文艺骨干。

后来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那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因病去世。母亲、哥哥和姐姐们为了糊口,已拼尽了全力,哪里还有钱供她读书呢?可是大娘又深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所以退而求其次读了一所不要学费的专科院校,学的是硅酸盐,毕业后就去了搪瓷厂。

“是金子总会发光。”去了工厂以后,大娘先从技术员做起,再后来她的管理能力得到上级赏识,当上了搪瓷厂的中层领导,后来升到高层,最终因为能力突出,作为重点培训对象参加领导班子的学习。具体不清楚这中间有怎样的机缘巧合,大娘竟被另一家国营研究所聘请为厂长,那年她还不到四十岁。

当厂长的那些年,她一手抓技术一手抓管理。揣着菩萨心肠,使着金刚手段,硬是把一个半死不活的研究所给盘活了。现在,那个曾经的国企,2005年体制改革成为了“某某科技有限责任公司”,顺应市场经济,成了私人企业。现在的年生产总值和销售业绩,已经是国内同行里的翘楚,当然这是后话。

在当时,那些高层领导对大娘是又敬又怕,敬重她的人品和遇事杀伐果决的能力,但是又怕做错事情被挨训。对,我大娘一生气就骂人,骂人不带脏,却能让你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在当时,她带领着研究团队克服机器设备落后,设备故障等等一系列技术难题,让产品的生产量翻翻,让工人们有活干,这就不得不让人心服口服外加佩服。

正当大娘在工作上大显身手的时候,我堂哥在学校里各种调皮捣蛋,花样是层出不穷。老师只得把大伯请去谈话。堂堂大学讲师被训得抬不起头来。事业和家庭孰重孰轻?如果孩子把路走歪了,父母事业做得再成功也是枉然。所以经过一翻思想斗争,大娘辞去了厂长一职,这样她才能腾出手来管教堂哥。后来堂哥的学习渐渐步入正轨,经大伯引荐,大娘又在他们所居住的某某财经大学“贸易经济系”任职,最后在书记的职位上退休。

不过,大娘之所以让我们敬重,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强人,做出了怎样了不起的贡献,创造了怎样辉煌的财富,而是她的无私,正直和慈悲。我是大伯的亲侄女,我的表嫂是我大娘的侄媳妇。之所以我们都对她好,是因为我们这群小辈儿都得到过她的帮助。

她和我大伯就像一对老天使,张开肢膀把两个家族里的老老小小都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谁家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她就给予“一丈布”,小辈们遇到工作上的困难,她又会帮忙指出一条路。

相比之下,她对我们这边的亲戚还要更好一些。她的出发点是: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较为偏远,而她的娘家亲戚位于天府之国的平原之上,条件上自然要好上许多,所以理应对我们多多关照。

对亲人尚且是这样,对待同事,朋友和陌生人,也是一副柔软心肠。走在路上捡到十元钱,就会说:“我哪天若是再碰到那个人,就把这个钱给他”。她口里所说的那个人,身患残疾。但其实,就算她没有捡到钱,碰到了也会给上十块二十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和大娘一起去买菜时,那个人有时就出现在我们来回的必经之路上。

大娘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有时我甚至觉得她重塑了我的性格,让原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一点一滴渗透进了我的灵魂。我就像一株果树,通过“嫁接”的方式,收获了原本不属于我的丰硕果实。我刚出来工作那会儿,性格孤僻,总喜欢独来独往。自私自利,处不好同事关系。用钱也不知节俭,大手大脚。大娘手把手教导我怎么为人处事,怎么与人换位思考,怎么养成存钱的好习惯。她先是给我摆事实讲道理,我左耳进右耳出,她就骂我,骂完让我去反省,然后再给我讲道理。

那段时间,我的内心前所未有的煎熬。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陷入自我否定,自我怀疑又委屈的情绪里去,就谎称要加班不回她家去。大娘知道后,被气进了医院。她不是气我不回去,而是觉得我不应该撒谎。大娘一生最讨厌说谎者,她觉得这是品格出了问题,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大娘得了冠心病,病因又是因我而起。家里亲戚都来了,我又惊又怕又惭愧,亲戚们纷纷安慰大娘,说我母亲去得早,没人教我这些,让大娘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大伯和大娘立马说:“就是因为母亲去得早,才更要严格管教”,那天我正好站在门口。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有了自我反省的意识。后来的很多年,我有意识地向大娘看齐,把她身上那些美好的品格,硬生生搬进我心里,用来抵制我性格里最原始最可鄙的部分,时间一长竟真的属于了我。

之后大娘常常对人说:“这个女子之所以变得懂事,是我拿命换来的”。多年以后,大娘不再事事管着我,我反而有点不习惯。有一天我突然问她:“大娘,你怎么都不管我了?”大娘说:“刚开始那几年,你像那个孙悟空,野性难驯,所以要给你戴个紧箍咒。但是现在不用了,因为那个紧箍咒已经化在了你心里”。

这就是我的大娘,正直又无私,慈悲又智慧。在我心里她其实就是我的母亲。遗憾的是,去年十月份,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走了。然而在那之前,我还以为我能再见到她无数次。哪知,地铁站口匆匆一别,竟是永绝。那次我因为家里有事,离开了几天。等我再想过去看她时,又遇到疫情“封城”。好不容易等到解封,大娘的身体已经危在旦夕,吃不进去东西,靠鼻饲维持生命。能陪伴在她床榻的除了堂哥就只能是专业照顾危重病人的护工了。

以前以为的道别,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人到中年,送走了身边好几位至亲长辈后方才明白,真正的道别是走着走着,有的人就永远留在了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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