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宝,禄子
永兴橡胶厂是如意村里最大的民营企业,是在92年党的十四大明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后两年成立的。十里八乡托了关系,也想把子女送进厂子当学徒。有点门路的,哪个肯让下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看老天爷脸色,一年守着两季收成过活?上下班高峰期,身着蓝色工装的男男女女步行的、骑脚踏车的,乌泱泱一片,好不热闹!对面是一排商铺:理发的、卖冷饮的、做熟食的······都倚仗工厂和街坊四邻的生意。徐嫂也在其中租了铺面,开了一间杂货店。
“徐家阿嫂,拿两袋老白酒”。
“禄子,老白酒在你身后,帮妈妈拿过来”。
一个约莫初中生年纪的男孩蹲地上,在两个货架之间玩玻璃球。闻声抬头,眼神发懵,晃悠悠起身。顿一会儿,左手挠了挠脑门,前后转两下,才辨明“身后”的方向。拿了老白酒,跛着脚放柜台上。
“禄宝现在懂事了,能帮妈妈干活了嘛!”金家婶子笑吟吟地说。金婶一家在村里算条件好的:金婶是如意小学的乡村教师。老公年轻的时候在深圳当海军,退役以后,高中生学历加上参军的经历,就到了橡胶厂做文职,如今也是个小领导。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比禄宝大三岁,村里都戏称“金辣子”。
“嘿——嘿——”禄宝憨笑两声,知道在夸他。讪讪地转身跑回货架躲起来,又自顾自地玩弹珠。
“今朝礼拜天,你家小金啊回来呀?”
“可不嘛!我家那个金辣子,高三了,半个月才回来一趟。学校哪有什么好吃头,我大清早就去吕四港镇买了五花肉、银鲳鱼、凤尾虾。呶——蒸鱼的时候,发现老白酒用光忒了”。
金婶边答话,边从绣花钱袋拿出一块钱放柜面上。
“马上高考了,是该好好补补。自从小金去县城上高中,我家禄子就少个陪他玩的好姐姐,前两天还问我金家阿姊什么时候回来。”徐嫂用塑料袋装了老白酒,顺手把柜面上的钢镚儿同丢进去递给金婶。
“郑老三,又蹿哪边玩去了?别学你老子,一天到晚不着家——吃午饭嘞——”郑家嫂子一副高门大嗓,声音传进了杂货铺。
“郑家那位不容易呐,老公又是个——”金婶欲言又止,把袋里的硬币又掏出来,“你是开店的,哪能白拿你的。再这样,下次可不来光顾了”。
徐嫂还想客气两句。隔壁橡胶厂的工人中午下了班,往她这走来,“来包烟,禄宝妈妈”。
“你忙!我锅里还炖着肉。”金婶转身便要走,对着里面的货架喊:“禄宝,金姐姐中午回来。她到了,我让她来叫你和妹妹小花一道吃饭”。
2
小花是海子幼儿园的伙伴,正上大班。妹妹上幼儿园前夕,徐嫂帮禄宝洗澡,一米六的大高个,快赶上徐嫂了。
“妈妈,为什么小花可以——可以上幼——幼儿园,我不上呢?”禄宝疑惑。“是不是因为——因为他们说我是——傻——傻子。”他垂着个头。
“谁说我家禄子是傻子?妈妈告诉你——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叫别人傻——傻子的人,自己——自己才是傻——子”。
“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禄宝摇头晃脑,小声嘟囔,重复了好几遍。
“禄子是哥哥,小花是妹妹,哥哥比妹妹大,大孩子是不用上幼儿园的”。
“哦——因为——因为我是哥哥——嗯——比小花大,不用上幼——儿园。是不是——是不是像——西瓜那样,越大——越大越好呀?”禄宝向妈妈撒娇。
“对!我们禄子真聪明”。
“小花,因为我——比你好,才——才不用上——幼——儿园。”禄宝晃了晃头,得意地望向坐在床上的妹妹。小花抬了抬脚,做了个隔空踹哥哥的动作。
“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禄宝喃喃念念不停,越说越开心,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亢奋。两只脚丫子在水里扑腾,都溅到了妈妈脸上。
妹妹倒在床上哈哈大笑,“禄宝!禄宝!禄宝!”妈妈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小花立马就不笑了。她知道妈妈不允许自己这么叫哥哥。
3
中午金辣子果真来叫禄宝、小花去家里吃饭。饭后玩耍一会儿便回了店里。
“小花,下午妈妈要去田里锄黄豆,你看店。要有人赊账,之前教过你在本子上记‘正’字,回来告诉我是哪几个。不认识的人,记得问他姓什么。”徐嫂从杂货铺里屋拿了梿耞,戴上草绳编的遮阳斗笠,把包袖在手臂抖两下,说着话就出来了。看到禄宝在地上玩弹珠,叮嘱道:“禄子,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禄宝没应声,徐嫂说完就出门了。
“你妈在家吗?小花。”说话的是郑家老三。
“妈妈下地干活了”。
“那我拿瓶啤酒。”说罢,从柜台前一摞箱装啤酒里掏出来一瓶,也不见外,拿完转身就要走。
“你还没给钱呢!”
老三只当没听见,就想出门。
“哥,老三不给钱,拿了我们的啤酒,你快拦住他。”小花扯着嗓子对一旁的禄宝喊道。
禄宝感受到了妹妹的急切,起身,跛着脚径直上前抓住老三的汗衫,不让他走。
“拿啤酒,要——要给钱”。
“你这傻子,快放手”。
“嗯——嗯——妈妈说了,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
“快松手!”老三欲拉开禄宝的手,愣是没掰开。
“郑小三,你干嘛呢?不准欺负禄宝。”进门的是金辣子——梳一头高马尾,戴一副黑框眼镜,娟秀的脸上倒有一股英气,大概受了当兵的爸爸影响。穿一件胸前印有蝴蝶纹苗绣的黑色T恤、一条藏青色牛仔喇叭裤,脚上是一双厚底小白鞋。
金辣子是邻里几个孩子中最大的,其次就是禄宝。受家庭影响,从小一副大姐大派头。小时候,禄宝生了场病,跛了右脚,患了痴症,比他小的孩子都敢欺负他。每次要被金辣子看到,少不得挨一顿揍。时间一久,金辣子的名声也出去了。只往那一站,这一片的小鬼头都不敢造次。
小花从出生就在这间杂货店,人来人往见得多,是个机灵的。跑到金辣子跟前,“金姐姐,老三拿了啤酒不给钱”。
“出息了,郑小三!你上初中,酒是你能碰的东西?我要告诉郑婶儿,仔细你的皮!”
“我看到你——”老三越说越小声,“一个人在路上也喝过一听——啤酒”。
“你能和我比?哪天考到年级第一,再来说道我的事儿。放下酒,给我走!”
老三把两块钱往柜面一丢,趁禄宝分神,甩开他的手,拿了啤酒,一溜烟逃走,边跑边叫:“金辣子,有本事来追我呀!追不到我——追不到我——”
金辣子也不和他计较。只跟禄宝说,下次有人欺负你,就凶回去。虽然明天开学,但下午就去县城,约好到闺蜜家里做客,下次回来再陪他一起玩。
4
郑老三见金辣子走远了,又流氓兮兮摇过来。一会儿踏进门槛,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寻衅滋事。
“老三,你再生事,我告诉郑婶去!”小花也学金辣子,可细声细气地,实在震不住这个小痞子。
“你去告呀——略!略!略!”老三扮鬼脸,弹舌头。
禄宝看妹妹被欺负,气不过,上前把老三往门外推。
“你这傻子,敢推我!”
“你——你才是傻子——妈妈说了——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禄宝推得更用力了。
老三也不还手,任禄宝推搡着后退,嘴上却没积德,“你这傻子,发热被烧坏了脑——禄宝!跛脚!傻子!——傻子说谁?”
“嗯——你是坏人——”禄宝推得发喘。“妈妈说了——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空洞的眼神发了狠,把老三靠到了墙根。
“老三,你住嘴,哥哥真生气了!”小花一旁喊,知道哥哥要发作了。
途经的刘奶奶拄根拐杖,看到几个小囡起争执,径直去通知徐嫂。
“禄宝妈妈,老三和你家两个在店门口好像要打起来了,你快看看去!”
徐嫂扔下梿耞,小步快跑往店里赶。只见老三呆在一旁,小花哭得大声,禄宝蜷在墙角抽泣,嘴里还嘟囔着,“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金嫂用毛巾摁着禄宝的额头,白毛巾浸出鲜血。
“你终于来了。我刚下牌桌,看到两个小鬼打成一团。禄宝用手肘压着老三的嗓子眼儿,压得老三脸通红。那老三就从旁边的酱瓜缸顺势操起压汁的砖头把禄宝砸了。我就晚一步,没来得及拉开。”金嫂说话时还有些懊恼。
“是老三——他一直喊哥哥傻子——哥哥才动手的。”小花哭声哭气地说。
“赶紧送禄宝去卫生站,晚了——赤脚医生就下班了。”刘奶奶提醒。
“我让老金把车开过来。小花和店,我帮你看着。”金婶一家都存菩萨心。
5
“禄宝,别动,疼的话忍一下。”禄宝躺床上,冯大夫帮他缝针。
“额头怎么弄伤的呀?”冯大夫分散他的注意力。
“打——打架打的。”禄宝小声说。妈妈告诉过他“打架是不对的”,两只手无措地搓着两颗弹珠。
“为什么打架呀?”
“老三说——说我是傻子,妈妈说了——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禄宝激动起来,握紧拳头,搡了腿。
“别动,禄宝!针缝不好,留下印子就不漂亮了。”冯大夫睨睇一眼徐嫂。
徐嫂红了眼,泪水箍在眸里,情绪有点上来了。她看大夫稳得住,“禄子,你听大夫的话,妈妈上个厕所就回来”。
徐嫂进了女厕,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嘴,泪水像滑丝的水龙头,哗哗往下掉。看儿子被打成这样,还不忘用妈妈教过的话来辩,着实心疼。
禄宝虽然傻,但能辨好坏、识善恶,察言观色中知道“傻子”是不好的,对于这个称呼,心存芥蒂。可禄宝并非一出生就是傻子,1岁的时候发烧,只当是寻常的小儿伤风,就用乡下祖祖辈辈传下的老法子吃药、退热。谁知三天不见好,孩子的哭声还越来越弱,才去镇上的三甲医院治。医治晚了,已经烧成脑膜炎,命最终是救回来了,但烧坏了脑子,智力发育受损,还留下跛脚的后遗症。
一想到这件事,徐嫂就又悔又愧,总感觉对不住儿子,所以有人叫“禄宝”,她知道是喊傻子的,心里并不情愿。有道是坛子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乡里乡亲都这么叫,平时也没少帮衬,照顾生意,都不存坏心,只好作罢,只能要求家里人不准跟着喊。徐嫂心底发愿是要照顾禄宝一辈子的,怕是进了棺材,放心不下的也就这个儿子。可自己终究是要走在禄宝前头的,化了灰,成了土,这副担子还要落到小花头上,又自觉对不住女儿。
“那以后,还打不打架了呀?”冯大夫一边安抚禄宝,一边缝线。
“不打了,妈妈不允许——不允许打架”。
“我们禄宝最乖了!”
徐嫂怕时间长了,禄宝跟大夫闹,收拾情绪,抹了把脸回来。冯大夫和禄宝聊着天,线也缝完了。
“观察一下,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20天以后来拆线。”说完,冯大夫离开,屋里只剩禄宝和徐嫂。
禄宝起身,盘腿在床上,妈妈就坐边上。
“妈妈,我——我错了,不应该打——打架!”禄宝继续搓珠子,说得很小声。
“妈妈都知道了,不怪你”。
“小金说——小金说——嗯——别人欺负我,让我——让我凶回去,这样别人就不敢了。可是——可是——老三还欺负。”说完,禄宝有点沮丧,郁闷得想不通。
“小金说得有道理,但也要看人。”徐嫂意识到说复杂了,“遇到比你小,像小花妹妹那样的,要是欺负你,可以吓吓他们;遇到老三这种,和你差不多大的,就别跟他们吵,更不能像今天这样打架。妈妈看了多心疼呀!”
“我以后——以后——不打架了。”禄宝向徐嫂保证,又笑兮兮:“那我——那我是不是——能吓小花”。
徐嫂心想,这个儿子耍起聪明来,倒一点不傻,“小花是妹妹,做哥哥的,要保护妹妹”。
禄宝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垂头丧气,“妈妈说过——叫别人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三还叫?”
妈妈伸出左手的食指,“这是几?”
“一”。
伸出中指,“现在是几?”
“二”。
伸出无名指,“现在呢?”
“三”。
“四”,她知道妈妈马上就要伸小拇指。
“我家禄子真聪明,都会抢答了!”
妈妈又摊开大拇指——“五”。
“数到五以后要干嘛?”
禄宝伸出右手和妈妈击掌,又“嘿——嘿——”憨笑两声。这是妈妈和禄宝玩的小游戏,每次答得比妈妈伸手快,禄宝都开心得很。
“妈妈再告诉你一个道理——识数的孩子,不是傻子”。
“禄宝——禄宝识数,禄宝不是傻子!”说得有些激动。妈妈哭笑不得:禄宝是他痴了以后,乡里乡亲起的诨名,她不许家里人也跟着叫。怎么自己倒叫起来了!
徐嫂和禄宝刚到家,小花扯着小细嗓,兴奋地蹦蹦跳跳,“哥哥,哥哥,你快来呀——我要笑死了!”
“你这个小赤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毛都没长齐,还学人打架?!有爹生、没爹教的讨债鬼,天天不让人省心!”郑家嫂子操了根锄庄稼的大木棍,追着老三满场跑——一个跑,一个追;一个追,一个躲——两人在水泥场上像玩老鹰捉小鸡。郑嫂追上了,背上“哼哧”就是一棍。“啊呜——”老三嘎哑一声乱嚎,声音传得震天响。邻里早就习以为常,这样的把戏,隔三岔五要来上一回。
郑家嫂子到底不比没出笼的黄毛鸡,体力一会儿就跟不上了。身形臃肿,又奶过三个孩子,胸脯子一荡一荡,喘着粗气。郑老三逮了空,一个箭步钻马路上,跑得比老鼠还快,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郑家嫂子不过瘾,左手叉着腰,右手举着棍,路牙子上骂咧咧起来,“你跑——你跑!有本事学你那死鬼老子,出了这个门,再也别回来!你们老郑家,一家子都是瘟的,拆我的骨头,啖我的血!哪天我双腿一蹬,老的、小的就都安生了!”
小花听不明白话里头的意思,只觉滑稽,笑得前仰后合。禄宝看妹妹笑这么开心,也跟着憨笑。徐嫂看两个孩子笑得这般欢,摸着禄宝的头,宠溺地说:
“我家这两个痴儿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