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教育人物

寻常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018-09-09  本文已影响888人  教坛行走

    “如果提前了解了你们的人生,不知你们是否还会有勇气前来。”这是电影《无问西东》的第一句台词。

    我承认,这第一句,就已经打动了我,并促使我专心地跟着电影的故事,探寻那一段经过艺术化了的往事,探寻那一段对于我这样的历史阅读者而言已经耳熟能详的往事,探寻那一段关于家国情怀、讲述教育传承的往事。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句台词,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的新生命,是通过自己的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的新生命,在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被告知此生皆顺境。

    也许正因为如此,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新生命的第一次发声,是啼哭而非欢笑。

    每一个人类的新生命,来到世界之上,源于父母之亲恩,出自师长之传承,必备独特的使命和自身的价值。

    陶行知告诫同仁,“人生为一大事而来。”我以为,那即是教育人薪火相传的使命价值,以及教育救国的永生抱负。

书法(张书涵赠,前历史科代表,现中山大学2015级学生)

    今年的教师节,遇上陶行知的阅读,思绪也时常处于矛盾之中,是“世间已无陶行知”呢?还是“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陶行知”呢?

    历史的答案是前者,我的答案是后者。

    这些年,每每教师节前后,作为不知不觉中已经教坛行走三十余载的师者,回望一己成长路,脑海中总浮现的,总是一些值得感恩的长者的影像。

    今天,追忆两位离世的恩师。

    在小学和初中时代,由于出生矿区,又逢“十年动乱”和拨乱反正的年代,虽然已经有学可上,但校舍是临时扩建的,初中是“戴帽子”的,条件十分简陋,教师也多是拼盘,主要由下放知青、民办教师构成,另有少量因犯错或政策原因下放农村“接受改造”的“问题知识分子”。

    如今回想,这些曾经对我等待耳提面命的老师们,离理想的学校教育中“经师”或“人师”的尺度,相去甚远。

    说这话,既不是血泪控诉,也非无情抱怨,而是在描述一个历史事实。

    若非家人毅然决定,让我转学到“山的那一边”,此生定然成为“另外一个我”,今生,也就不会有与丁老师的相遇。

    在“山的那一边”的这所学校,师资队伍虽然一如家乡学校的乏善可陈,但学校里聚集了这样一群少年:无论应届或历届,都在拼命的学习,目标几乎都只有一个,离开“农门”,跳入“龙门”。

    那是一个“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你别无选择”(刘索拉语),小我难免裹挟其中,也只为一心向学。

    那些日子里,每天必须单程徒步一小时,翻越一座大山,无论风雨,不管冬夏。

    丁老师是哥哥的恩师。我去读书的时候,他应该是拥有一定话语权的副校长了,他是我在这个学校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丁士珍老师(校长)生前留影(丁老师小女迎华女士提供)

    如果按照今天的“好教师”标准来衡量,丁老师身上的缺点太多了:抽烟,喝酒,穿着不修边幅,还经常去学生家吃请,对学生有打也有骂。

    丁老师是我们这班学生最怕的人。若是犯了错误,他那是真骂,打也是真打。当然真打骂的事实也是极少的,大概是“公生明,廉生威”的信息传染,带给我们的敬畏感罢了。我们背后也从来不喊他“老师”或“校长”,一律统称“老丁”。

    丁老师的家,住在“山的这一边”,工作在“山的那一边”,三个儿女,两头照顾。时常以校为家,管理学校事务,顺便教育自己的儿女。

    丁老师也时常不在学校。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建设校园而奔波,去县里要政策,到乡里求支援,至于木材和石头,则是靠山吃山,都是亲自筹集。

    丁老师是化学教师,因为是初中学校,所以他年年都带毕业班。上起课来嗓门特别大,大到你根本不可能在他的课堂打瞌睡,当然也没有人敢。板书的字形,如他那张国字脸,正大方圆。他的要求特别严格,除了学习特别好的几位同学,我们听不懂都不敢问他,只有私下苦思冥想,或跟同学讨教。

    丁老师在教师中很有威望。可能是因为他的教学是一把好手,而性格中有侠义和豪迈的一面。当然,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当时的师资主要靠“民办”补充,师范培养根本来不及,学校缺的教师岗位,也都是丁老师找来的,教师中应该有一种“士为知己”的心理。

    这就样,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在“山的那一边”的这所学校,因为丁老师的眷顾,印象中的我,虽然只获得了一次表扬,但刻苦学习和热爱阅读的习惯,应该算是保留了下来。

    初中毕业后的记忆中,丁老师从来都是温暖而慈祥的,操着外乡人口音的普通话,说理也总是肯定的语气。原本以为,丁老师只是一个兰州化工学院毕业的大专生,一位化学教师、“理工男”和乡村学校的校长,不知他还有斐然文采的一面,直到有一年拜年的所见。

    不是亲戚关系,根据家乡习俗,拜年只能在除夕。

    有一年除夕,受妈妈叮嘱,去丁老师家拜年,带的什么礼品如今已全然不知,只记得赶到丁老师家门口,他正在张贴春联。这是他自己写的,我们太熟悉他的字体了。春联的内容如下,“士乃国之宝,儒为席上珍”,语出《增广贤文》。

    丁老师的大名,正是丁士珍。

    在大山里的一座小山村中,丁老师的家,他写的是自己,寄托的抱负,也许还有整个国家。

    多年后,哥哥告诉我丁老师去世消息的时候,我因去合肥公务,未能送别,此生引为憾。

    丁老师最小的外孙女吴佳茗(语出苏东坡“戏作小诗君莫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前年来到我服务的学校就读,也因她学业和综合表现突出,被选为新生代表在当年的开学典礼上作了精彩的“国旗下讲话”。

吴佳茗(丁士珍老师最小的外孙女)2016年9月1日以市外国语学校七年级新生代表身份发表国旗下讲话

    也许,这正是命运的安排。

    如果说受恩惠于丁老师,我从此走上“书香伴人生”的路,那么盛老师则是把我带到“更大世界”的人,引领我实现了历史教师的许多“第一次”。

    盛老师今年春节前去世。善后事宜料理过后,他的接班人徐老师春节时来电,告知了此讯。

    盛老师2002年正式退休以来,省内中学历史教育界,已渐渐很少谈起他,毕竟江山代有人才出,而我等少数跟随者,由于天隔一方,又忙于事务,探望频率也渐次减低。好在前年,我等还曾获得机会探望。那时的盛老师,一直与糖尿病抗争,积极而达观。

    就在前天晚上,思念驱使我整个晚间在书橱寻找盛老师的照片,终无所获,十分沮丧,转而求助百度,却是茫然一片空白。

    如果局限校园和课堂受教范围,盛老师算不得我师。但其实又不然,退休前的盛老师,是一位省历史教研员,也就是全省中学历史教育的专业发展的真正引领者,也即历史教师的教师。

    依稀记得,那是在1992年,由于市历史教研员施惟平老师的推荐,盛老师来信、来电,并请施老师转告我参加安徽省《高中毕业班综合历史册·历史分册》的编写。

    初生牛犊如我,自然竭尽全力。部分试题被采用了,我的名字,也今生第一次转化为铅字,上了该书的版权页。

    年轻的历史教师们都怕写作,往往课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写时搜肠刮肚,无从下手。1997年,我已调入新单位工作,盛老师鼓励我写论文。而我也一向视写作为畏途,只是为了不辜负,查阅了许多的资料,几次三番地修改,请教身边的高人指点,论文最终获得1998年全国中学历史教学论文评选的一等奖,这是我第一次获得全国的一等奖,至今于我,也是“唯一”。

    应是出于奖掖,盛老师邀我等少数历史教师和省内几位资深历史教研员赴海南参加1999年全国中学历史教材研讨会。也许是怕我作为普通历史教师不能被学校放行,他分别通过信函和电话和当时的汪校长沟通。可以想象,他肯定是在和校长的电话中,把我很是夸了一番。于是,我有了第一次广州之行,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亲近大海,直达“海角”和“天涯”。

 

盛大玉老师(左一)生前与部分历史教师留影(同仁扫描提供)

    安徽,是坚持多年在中考之中考历史的少数省份之一。命题向来是大事,涉及科学性、学科性和文字严谨性等多方领域的能力要求。那些年的命题,也不是全封闭,命题时签保密约,结束后各自回家,临行前发点保密费,省厅领导年年说的这句话,已成口头禅,回去之后,必须做到,“打死也不说,烂在肚子里”。

    我等凡人,命题的那一点智慧,主要来自挑灯夜战,所谓“生产力”则在于时间的煎熬。可恼的是,几乎是每一个次日清晨,盛老师都要敲门把我们喊醒,当我们打开门,继续靠在床上睡意难消的时候,他却一个人极有兴致地说到一早的命题新思路,有时还包括对前晚思路的“全盘否定”,我们简直是痛苦至极。有时,我们也委婉地询问,老师休息的可好?老人家答:“怕你们年轻人要睡懒觉,我都在小花园转了一大圈了!”话语间,他又咳嗽声中点燃了一支烟。

    盛老师把我们带入到命题现场,教会我们如何命题,他栽培的一些命题教师,后来持续参与全省历史学科命题工作多年,也为安徽省历史学科命题水平在全国持续领先打下了基础。

    这其间,还有许多的我的“第一次”,都是在盛老师的帮助和指点下实现。例如,录制《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参加1999年全国中学历史录像课高中组的比赛,担任全省高中历史教师新大纲新教材培训讲座教师,参加教育部“跨世纪园丁工程”培训,参加省“教坛新星”比赛,审定安徽省教学用书,参加全省观摩教学……

    盛老师,是一位爱憎分明的长者,每每说起不良现象或是教育领域中一些不能见容的“恶行”,都是义愤填膺,而每每相中或发现一位后生新秀,其肯定与提携又往往不遗余力。至今,我都能回忆起,当盛老师说到“发现”了哪位优秀年轻教师时的眼神中放出的兴奋光彩。

盛大玉老师(前排右二)生前于绩溪和人教社编辑及部分历史教师合影留念。研讨中,本人提出关于殡葬改革教科书叙述建议被采纳,关于近现代史中加入台湾史章节至今无果(同仁扫描提供)

    盛老师嗜烟如命,仿佛他的思维都是要靠纸烟燃起的云雾来维持。他是舒城人士,合肥一中毕业生,“文革”前合肥师范学院大学毕业,生活在典型的“淮军范围”,合肥口音太重,记得每每来电吩咐,家中接听者全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都知晓是盛老师来电话了!只有我能听得懂。而让我自豪的是,同行中,也只有我这个外地人能够部分地模仿盛老师的语腔、语调,这样子的模仿,时常席间引来笑声一片。这大概也就是受到更多的耳濡目染的原因吧。

    盛老师身上,有旧式知识分子的味道,写信注重格式,正式场合注意言行,台下讲话随意真诚,台上讲话礼仪周到。盛老师大名盛大玉,而“大玉”,乃周成王传世八宝之一,今已寻访无终。

    如今网络时代,二位恩师的身影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而不得踪影,他们从现实和网络的世界全然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的痕迹。

    我们追忆起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往往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作为最高评价。我觉得,这种评价,领袖自然配享,至亲当然在列,此外,应当是给予我们人生巨大影响或改变的人。

    丁老师“永远活在我的心中”,虽然他不是我的班主任,我也只受教不到两年;盛老师“永远活在我的心中”,虽然他并不是我的老师,跟踪我的专业发展也只五、六年。但是,从教三十余年的我,给予教育的奉献力和影响力,远不及二位之万一。

电影《无问西东》海报(来自网络)

    “这个时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从心里给出的真心、正义、无畏和同情。”这是电影《无问西东》中的另一句台词。放眼窗外,世界之上,完美之人众多。细思量,你会发现,完美之人在远方,而我的恩师,却都是具有鲜明优点和缺点的人。每每忆起,他们真实,他们温暖,让你爱戴;他们严格,他们苛求,让你生恨。我相信,这也是让我们举起父辈的旗帜、带着感恩继续前行的力量。

    教师节来了,我的陶行知阅读还会持续,走近他的生活,领悟他的情怀,感受教育的真谛,传承职业的使命。

    谨以此文献给我敬爱的丁士珍校长和盛大玉老师,你们正是我现实生命中的陶行知。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老。

书法(郭翠华女士2004年赠,现任市作家协会主席)

    后生如我,偶尔念叨着你们的恩,也许会为在天的你们捎上一丝的慰藉。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范仲淹《严先生柯堂记》)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