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以你被撕裂的光
我们生而破碎,用活着来修修补补。
——题记
因为一场意外,让我永远失去了下地走路的资格。
意外发生后,刚从晕迷中醒来的我一度濒临绝望。因为难以接受,怕别人心存歧视,我不愿以那副姿态见人,就好比赤裸着身体被人围赏那般羞愧尴尬。所以我终日只能躺在床上,面对着毫无生气的房间。
好在有扇窗,朝了个好地方,面朝街市,但离得不近,倒也不是怎么喧闹。我整日躺在床上,除了以泪洗面就只有看向窗外,但极少将脸转向房间。
房间里很简陋(原先很充盈,因为我的病花费太多,负担不起,能变卖的也都变卖了),灯不怎么亮,很浑很黄,关了灯,除了那扇窗透过一丝亮光,里面就变得异常压抑,但家里再也没有办法挤出一点钱换灯了。
我恨这种感觉!像是被人勒住了脖颈,无法呼吸,将我那段痛苦的记忆再次激发,但又不得不待在这,自相矛盾,极其痛苦。
窗不大,有风有雨,有雪有月,就是没有希望,就是没有颜色。
窗外的一切乃至世界的一切在我意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灰色的,毫无生气可言。飞翔的鸟儿是移动的黑影,嬉闹的孩子是烦人的磨人精,优美的音乐是令人发狂的躁声,手机上的一切都是对我的鄙视……一切都使我厌烦,一切都使我嫉妒。
我在ICU昏迷了整整一个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反复闪现那段可怕的记忆,不停地做噩梦。醒来后没几天,家里已经实在借不到钱让我住下去了。
割过腕,绝过食,吞过针,磕过药,我试了很多方法,就是没死成,以一种最悲凉的姿态活着,周而复始。
出院回家后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股很难闻的味道散发了出来,充斥着整个房间,还伴随着水的“滴答”声。预感不妙,低头一看,一大摊湿迹都集中于我的下身,一种难以言说的羞丑之感油然而生——我失禁了。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我的母亲恰好进来了,也许她在屋外也闻到了那股恶心的味道。我异常尴尬,一时间管控不了自己的情绪,破口大骂,将身边的东西不停地砸不停地扔,疯狂拽扯自己的头发,鼻涕眼泪混杂在一块。母亲没有言说什么,也没阻止我,只是见我那副模样红着眼睛为我整理,任凭我如何哭闹。
我一直以来都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对任何人都是,哪怕是我的母亲。但也从没想过一直维护的面子会在那天丢失的太多,体无完肤。意外后的我似乎不去同情任何人,只悲苦自己。
窗外的乐趣好像也挺多,也并非如我想的那样繁杂无章。至少对于我而言,那扇窗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宛若井底之蛙。
我的上身还能活动。窗户就在我的床边,我经常用尽全力拖动着下身,以窗为支点,双手用力去扒。不能活动的双腿支撑着够不着窗台的我。反正也没知觉,所以一趴就是几个小时,也无麻木之感。每次完成这个动作都需要花费我很多力气很长时间。
或许老天还可怜我,我暗无天日的生活终于迎来了一丝希望。
“实在不好意思,我的围巾不小心被风吹进您的窗来了,我能进来拿回去吗?”一个趴在我窗边的年轻男人说。
“你来拿吧。”我面无表情,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奇妙又古怪的感觉。
他从我房间的正门进来。也许是见我这副模样同情我,也许是他怀有歉意,也许是他也闲着无事,也许是出于种种原因,因为一条围巾让我们相识。他姓陈,叫如风,如风一般来到了我的生活。
我以为只是萍水相逢,不会再见,所以也并不因为我的双腿而感到难堪。
他长得很耐看,很阳光,也很温柔,和我的屋子总显得格格不入。他就好像是很久以前见过我一样与我很熟络地攀谈起来,我也没赶他走。我意外后,他是第二个进我房间的人。
他刚搬来没多久,是个实习教师,教语文,很有文采,和我一样喜欢泰戈尔的诗,这无疑又给我们增加了话题。
自从捡了围巾后,他就经常特意路过我的窗边(他任教的学校和我家不是一个方向)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逐渐成为了我窗边最美的一道风景。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他的到来。如此往来有一年之久,我也渐渐忘却了悲痛。
“你尝尝我刚从路边买的橘子,可甜了!”
“今天闲着没事做了点饼,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今天作业太多了,还有两沓试卷,我都快批改不过来了!”
“今天教师节,那帮孩子给我送了好多花,可香了,你闻闻!”
“我们办公室那教数学的王老师今天结婚,你猜怎么着......''
“明天我休假,你还想看什么书?我帮你去买。”
............
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现在也逐渐接受了事实,倒不如出去走走,这阴暗的房间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能不能推我出去走走?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
母亲把那辆积满灰尘的轮椅推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了上去推我出门。
很久没出来了,外面变化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无比释然,像是从牢里逃了出来,重见天日。
他在后面推着我,一阵阵风吹过,耳旁不怎么长的碎发飞扬在脸颊边,很舒服,丝毫不瘙痒。我竟突然有种想站起来的冲动,但随即涌上来的是一阵悲楚......
最令我尴尬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一股熟悉又难闻的味道传了出来,轮椅下有滩湿迹。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推我回了家。母亲恰好不在,他为我换了衣,又收拾了一番,过了许久,他对我说:“我......想了很久,也决定好了,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你也看到了我的情况,你难道就不介意......”
“哪有什么介意不介意?你在我眼里和正常人又有什么区别?我要的从来都是灵魂上的,只迷恋肉体的爱情你不觉得肤浅?”
我们决定交往,他的父母很开明,丝毫不在乎我与别人的不同,我们有我们的爱情,就像世间万物都有可能摩擦出花火。
我终于有了救赎!陈如风就是我的希望!
我越来越开朗,不再狂躁,不再自暴自弃,除了不能走路还有一些自理问题,我的各方面都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可终究祸不单行,老天又和我开了个玩笑。
12月1日,买戒指这天,我们暴露在寒冷的冷风中,漫天的雪花正纷纷扬扬地包裹着这座寒冷的城市。想着曾近的绝望无助到如今那颗寒冷的心被真情包裹,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为我拭去泪水,说:“冷吗,对面有卖热饮的,我去给你买一杯。”
“好,快去快回,我就在这等你。”
他一路小跑到了对面,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他回过头来朝我笑笑,我不禁一阵感慨,老天也还眷顾我,让我遇到了他。
突然,一辆黑色汽车因车速太快导致打滑,横冲直撞,正朝着那个摊子撞去。路人纷纷避让,一部分的人躲闪不及注定了他们要遭遇车祸的命运。
“躲开!”
晚了,已经撞上了。三轻伤,两重伤,一死亡。死亡的是陈如风,他以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挡住别人,导致自己的头正中车头,当场毙命。
一种缥缈的幻灭似的悲哀在那一瞬间抓住了我的心,阵阵难以抵挡的伤痛扯断了我的心肠。
我拼命转动轮椅,可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动弹不得,我只能拼了命摇晃,借助一旁的树将自己摇下去。手肘撑地,拖着双腿用尽全力向他爬去,样子能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人群慌乱无比,无人注意到一个匍匐而行的残疾人向着车祸现场爬去,地上有一条被身体拖出的小道。
我的手肘已经被柏油路面磨出了血,顺着手腕滴下。可心比手疼上一万倍。他的头上脸上全都是血,面容模糊不清,雪地里有很大一片被鲜血染红,无人理解我有多么希望那是颜料。灰蒙蒙的天空又飘下了雪,落在我们悲苦的命运上,待春消融。
“沉痛悼念陈如风同志!”葬礼上,哀声一片。我早就哭干了眼泪。
我坐在轮椅上窝在院子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低垂着头,用余光扫射所有人的腿。我不敢抬头看屋内人们哭的死去活来的样子,不敢看院子里的一切,就好像我有莫大的罪恶应该被唾沫淹死。我像是一时间丧失了对情感的认知,脑子里一片空白。可能刺激太大让我短暂的精神紊乱,我想将花圈挽联撕碎,想将吹唢呐的,打鼓的,哭丧的全部掐死,想将来吊唁的人们一把火烧了,然后一头撞死在冰棺上。就仿佛这葬礼是场梦,必须这么做才能从梦里醒过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也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但这些可怕又怪异的念头突然萌发,却又忽的消散。我克制住了,准确来说,是我的残疾让我克制住了。我倒真希望这是场梦,一场大噩梦!
我们就像是电影中的爱情,浪漫,又带一丝忧郁;离谱,又略显出凄婉。只是编剧没能赋予我们一个好结局。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肉体的碰撞,但仅仅是灵魂的互诉就足以维持我们的感情。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窗外下着小雨,窗棂上的雨滴悄然化为颗颗露珠,籁籁地落下来,在墙角积聚着缓慢中流散开来。
下雨天,是最使人忧伤的时候,明明不想哭,但眼泪依旧在脸上任性。我试着重拾希望,继续生活,但没用了,做不到了。
我也才25岁,老天夺走我下地走路的资格难道还不够吗?
放过我吧!
我对不起我的家人,更对不起我的母亲,我失去了太多太多,数不清,道不完……
如风来,如风去……那扇窗将永远关闭。
如果真是分离的时候,
请赐予我最后一吻。
往后我在梦中吟唱着
追寻你远方的踪影。
情人啊,你可要常来光顾
我的窗口,
冷清的窗口。
林边的豆蔻的青枝
在沉郁的香气里窃窃私语。
树梢上的鸟儿啊,
你可曾带回回忆——
昔年斯拉万月湿润的绿荫里
我们的相会,
肝肠寸断的相会。
——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