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软弱者的自白
我最近一直在想权利的问题。不是什么政治演说、民主讨论,只是个人与生俱来的渺小的、自我的权利。每个人自出生在不同的家庭,未来的道路就已经踩上了高低不同的踏板。我并不是不懂感恩,也不是抱怨自己的出身不如人,只是为了解释我近来的困惑,进行必要的铺垫罢了。毕竟我已过而立之年,过度依赖于家庭的能力是幼稚的开脱,成就也好名誉也好,早就应该是自身的造化了。
虽说无论贫富,大部分父母都以孩子为目标奉献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这种无私无疑是自古以来被最伟大的平凡。作为儿女,潜在规则是否是要按照顺应父母的心意的方式生活,以报答养育之恩呢?孩子从出生到成年的那一天以前,所有倾注在他身上的教育、教导都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引他走上一条通向尽可能更优越的人格、更完善的生活的道路。在这种意义上,父母选择了、或者至少提供了成为他们所认可的、小树最终成长为的大树形态的机会。显然,我们中没有谁最终实现了父母的全部期望,这就证明了总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偏离。即便如此,父母依然爱我们一如既往。可是,这份爱能持续多大程度的偏离?为人子女,能够拥有的自由和偏离有多少,才不至招致亲人的遗弃呢?
我不顾世俗看法、亲人反对,坚持以我的方式生活了快四十年。我并不是善于承受不被理解、众叛亲离之苦,恰恰相反,每当想起胸中一腔纯粹的炙热反倒招致挚爱之人痛心且鄙夷的眼光时,我都不禁流下热泪来。然而,我无法摒弃自己的信念,就像我无法抛弃自己可亲可爱的结发妻子一样。她看向我时,眼神总是带着一些好像惊奇和惶恐之色,仿佛在为不能立刻满足我的下一个要求而提前感到抱歉似的。我不能不爱她。多少次深夜里我从令人心惊胆战的梦中醒来、或从索然无味的现实中碰壁归来时,是她永远敞开温柔的胸怀。这个女人,别看她柔弱、无知,她的胸襟可比那些笑面迎人却背地里算计如何把别人身上的最后一个硬币拨进自己口袋里的事业家们宽广多咧!
她是世上最后一个陪在我身旁的人,然而在别人看来,我却远不是一个尽责的丈夫,就像我是亲人最不愿提起的叛离的孩子。我招来如此多伤人的中伤和误解,都是因为我宁愿失去一切舒适、一切联系,也要与我的热爱为伴。我超乎常人的感知自我意识和能力和对自己的探寻欲望从年幼时就已萌芽,到了成人时,经过难以忍受的被操纵、裹挟,(我说的不仅是父母简单的期望,而是社会对于年轻人的好像约定俗成的定式标准。在这种洪流之中,即使随着潮流永向前方,我也依然感到手忙脚乱,摸不清方向。)我决心今后的人生都以自己内心声音的号召,永不背叛自己的热爱。我认为这才是通向人生幸福的方向。
我说的遵从自己的内心,并不是指自私自利,对别人的感受置之不顾。相反,我对每个人施与我能力内最大的善意和帮助 - 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品质,我只有遵从了它的命令去尽我所能送人鹅毛,我才又实现了真实的我。另一方面,我不被人尽皆知的道德标准所捆绑。如果道德口中的罪过在我眼里失去其合理可信,我也会按照自己的方向行事。
离间我和亲人好友的,正是这个决定。我的追逐在他们眼中是执拗,我的天真在他们眼中是虚幻,就连我那可怜的妻子,他们也因怜悯她对我的耿耿忠心而叹息她的愚笨。
我有时真觉得人们相互扮演着社会文明的守卫者,他们等待叛逆者的出现,对他们做出劝说告诫。在审判中,他们忘记了自己本身的局限,假借社会的规矩,享受着裁决者的乐趣。社会如果有意,我怀疑他根本不屑于承加给任何人任何不情愿的负担。人多么渺小,他的一生无比短暂,他有什么才能值得这位法官、这位秩序的运行者珍惜和利用呢?一切都只是权势的哄骗、和人们对自己的角色天真愚蠢的夸大罢了。
因而,我主张人应该保持警觉,抵抗任何不属于自己内心的、违背天真却以其讨好别人的微妙好处使人麻木的行为鼓吹。至少在我前十几年的成年生活中,我尽力维护了我对自己的承诺。我不惜仕业前途,毅然走上追求真知和美的不归路。思想文明过去几百年的灿烂辉煌吸引我潜心研读,精妙的哲学思想激发我有知灵魂的一束又一束火花。白日我沉醉其中,黑夜里我化成思辨本身,不知何处与人阐述真理。哲学将定义我的生命,思考日日与我相伴。我不敢说出某日达成学者大家的奢望,只能明志,我将终身以思辨为乐,以贫穷为友。
只是不得不连累我的妻子与我同住在一顶茅屋之下。
你以为我不为她感到心痛吗?我每次触碰到她被冰水刺伤、重物勒痕、因操劳而逐渐粗糙的小手,看到她那双受惊的小鹿般的眼睛,我都突然恨起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大部分人一样甘于麻木,为她换取更好的生活。她真是太不幸了,遇上我这么个特立独行的人,自私的人,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而她从早到晚只会想着今晚能不能给我做顿好饭,这月剩下的钱还够不够给我买瓶酒。(如果你好奇的话,我们每月的收入主要来源于我学习之外在一家餐厅做招待,和她贩卖家庭制作小蛋糕的钱。虽然微薄,因我们几乎不受物欲影响,也勉强够用。)
像我所说的,我不是个孝顺的儿子、殷勤的丈夫。我在追逐自主人生的道路上已经筋疲力尽,无奈只得放弃其他义务与牵绊。你问我后悔吗?我并不后悔,但确实,心里偶尔会犯些嘀咕。这一路我牺牲了太多。我并不是心硬的像石头,我也有心疼的、想保护的人。只不过这十年里,我的舒适和他们的满足,全都为追求纯粹的真、美而让步了。我已经蹉跎了十多年,我不愿再把自己重新投身到名利场上去。既然选择了一条富有荆棘的鲜为人知的道路,我就一直向前吧。
如果来生再面临同样的岔路口 - 既然已经耗费了此生追逐月光 - 我想看到父母妻子无忧的笑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