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江湖(二十五)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任何一个亲身经历它的人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的。
在那人声鼎沸的广场上,在高原背着重伤的张猛出现后的一分钟以后,人们忽然听到了“砰”的一声枪响,就在人们惊愕的寻找枪声来源的时候,又是“砰”的一声,枪声再次响起,然后有人压低声音向后边的人叫:“操!杀人了!干脑袋上了!”前面的人拼命向后避让,而后面的人却拼命向前挤想要一睹究竟。
第一枪是张猛的兄弟打的,第二枪是三郎打的。第一枪打中了高原的大腿,而第二枪,是三郎从后边人的手上夺下了一把枪,直接一枪轰在了开枪打高原那个人的后脑海上。方广寒冲上去拾起地上的枪,和三郎并排举着枪对着张猛的手下。
“操你妈!把枪放下!再不放干死你!”方广寒大叫。
“都他妈别打了!出人命了!各走各的吧!”有人大叫了一声。
“二蛋!亮子!去扶高大哥!三郎,赶紧走!出人命了!会被枪毙的!赶紧走!快!快!走得越远越好!”方广寒声音中夹带着哭腔大叫道。
三郎把枪扔给被惊呆的我,我根本没敢去接,任由那把枪掉落在我的脚边。三郎看了我一眼,跑到程可儿面前,拉起她的手,说:“跟我走,好不好?”
程可儿愣了一下,茫然无措地点了点头,说:“可是,我的腿软了!我走不了路!”
三郎二话不说,一弯腰把程可儿扛在了肩膀上,撒开腿狂奔而去。他这一去就是十几年音讯全无,直到几年前被抓,我才又在看守所里见到他,他整个人显得异常憔悴,笑的样子像哭一样,见了那一面之后没几天,他就被枪毙了。他是因为另一桩人命案被抓的,他当时人在广东,开了个小饭店,隐姓埋名了十几年,在那十几年中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安分守己与世无争,被别人欺负了也从不反抗,可是他最终还是没忍住一件事,是有一天他把程可儿和另外一个男人堵在了宾馆的床上,他当场捅了那个男人二十几刀,那个男人在宾馆走廊里爬了十几米远不动了,肠子和内脏也在宾馆走廊里整整拖了十几米远。可是他当时还是对程可儿下不了手,他说:“可儿,我们再跑吧?我们还在一起!”可是程可儿摇了摇头说:“你掐死我得了!你已经不是我当初看上的那个敢做敢当胆大妄为的三郎,我不想再跟一个窝窝囊囊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三郎真的掐死了她,然后跪在尸体旁嚎啕大哭,直到警察赶到现场将他抓获。
在看守所里,我看着胡子拉茬消瘦憔悴的三郎问:“三郎,你后悔不?”
“后悔啥?”三郎反问。
“后悔选了程可儿这样的女人么?后悔认识了我们这几个兄弟么?”
三郎沉默了许久,然后苦笑着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命。人不能和命争。”
“能重来一次的话还会走这条路么?”
三郎忽然放声哭了起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谁他妈能未卜先知?谁知道将来会挨枪子儿?我们当时都年轻,看到有血性重感情的好兄弟能不交么?看到程可儿那样漂亮性感风情万种的小妞儿能不爱么?这都他妈的是命!是我三郎的命!”
比起三郎,我和二蛋的命似乎还算好。
在广场血案之后,方广寒与我、二蛋、亮子都被抓了进去,所幸我们参予的程度不深,除方广寒外,我们三个的家人托关系花钱最终都把事情摆平了,只有方广寒是被劳教了三年之后才放出来的。
我们被抓进去的时候,亮子的妈妈一着急中了风住进了医院,我们一放出来就跑去医院看她,她看到了儿子,双手拼命比划了几下,“啊啊”地叫了两声,然后一歪头,死了。
给亮子妈送殡那天,亮子看着妈妈的尸体被送进殓尸炉前的那一刻,他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去拉那辆躺着他妈妈遗体的滑车,我们四五个人才勉强把他拉住,亮子跪在地上放声痛哭,我们走过去劝他,他忽然指着我和二蛋骂:“你们滚!操你妈的!你们给我滚!”
我和二蛋默默地离开了,我们两个人一直沉默着从郊区的“殡仪馆”步行回到市区,互相都没看过对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二蛋说:“小飞,我要往这边拐了!走了!”
“你以后有啥打算?”我问。
“我们近期不要再见面了!”二蛋没回答我的问题,只丢下这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多年以后,我在北京的一个建筑工地上与二蛋意外重逢,他彼时已成家立业,生活平静而充实,见了我,愣了半晌,然后冲上来把我一下子抱了起来,口里还“哇哇”地大叫。我们当晩找了一家小酒馆开怀畅饮,把我喝得醉了三天三夜。
而方广寒却在他的“江湖”路上越走越远,他从劳教所放回来没多久就混得风生水起,成了B市黑道新生代的大哥。而那个时候亮子却沦落成了一个酒鬼,方广寒找到了他,请他喝了一顿酒,叫了十几个“社会人”相陪,在酒桌上,方广寒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十分狂妄嚣张的“社会大哥”伏在亮子耳边说:“亮子,对面这个是现在风头最猛的洪老三,我看他不顺眼,你要还是我兄弟,现在就过去替我干他两刀!”亮子喝干了杯中的酒,从酒桌下接过方广寒递给他的“蒙古剔(一种少数民族刀具)”,走到那个人身边,一把搂住对方的脖子,“扑哧扑哧”连捅两刀,那个人应声倒地。
“不好意思!我兄弟喝多了!这洪老三太能装逼,我兄弟看他不顺眼!有谁想替洪老三出头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但是谁要想动我兄弟——亮子,我保证,我'二少'就是打掉脑袋也跟他没完!”方广寒瞪着在座的所有人冷冷地说道。
那几年我一直在蹬人力三轮车谋生,有一次拉了一个大哥去广场,讲好的五块钱,他到了地方却死活只给我三块,还威胁我说:“快走吧!等下我朋友要来接我!知道我朋友是谁么?本市最出名的'二少'方广寒的'头马'——老亮子,拿刀砍人像砍猪肉半子(指被劈成两半的生猪肉)一样!”
我笑了笑,挥挥手放他走了,把车调过头以后,我扭回头看到他点头哈腰、一脸谄笑地跟一个站在“KTV”门前台阶上的人说话,那人剃着板寸头,腰里夹着包,正拿着当时最流行的“摩托罗拉998”在给人打电话,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不由得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
“兄弟!”我轻轻唤了一声,然后驱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