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徐河涯——梦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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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落太阳的时候，舔着雪粒。太阳的温暖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空气里没有一丝残存。冬夜里没有了风，月亮蒙上冷冷的光，杵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里。夜空因有了光的照耀更显得清凉无比。
白雪映着月光。月光照着白雪。
我降临在被冰雪裹住的小村庄里，降落在无比明亮的雪的世界里。 豫东平原上的小村庄一一个叫徐河涯的地方，堂屋里炉火生起。 寒冷和火光映着我这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经受着冰与火的洗礼。我享受着冰与雪的爱抚。
我怕冷。一生都怕冷。许是因为生在冬月里的缘故。
村子里的接生婆二奶奶把我用灰单子裹起来。是个闺女。脱离母体我感到了孤单，感到了灰单子彻骨的冰凉，母亲的心也感到彻骨的冰凉。
我是个女孩。
我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包括我母亲，她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我们都是命运的主体。
村子的东边是一条大河，宛若飘带，环绕村庄。青青河边草被河水滋润着，我也被河水滋润着。
我的生命像青草一样旺盛地扑打在这片黄土地上。我的生命像河里的鱼儿翻腾跳跃。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大东河的血液，流淌着青草的血液，流淌着河水滋润着五谷的血液。
刚五岁的我已挑起家里的重担，我学会了看孩子。因为五岁的我又有了两个妹妹。我上面虽然还有一个姐姐，可她在上学。在重男轻女的年代，我的命运如同青草一样，冬天里蛰伏在半尺厚的黄土地里，春天的时候开始蓬勃发芽。
我像一棵小草彰显着无限生机。
我无法改变自己是女孩的命运，也无法改变祖辈流传下来重男轻女那厚重的历史。我只有听话地做着父母给我留下的任务——看孩子。看着两个妹妹。别让她们渴了，也别让她们饿了。看她们长大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女孩太多了，说啥也得留下香火。不然会愧对祖宗。
姑姑已为我找好下家，她们想把我送到一个家境好一点的人家。 那家人家，奶奶是医生，爷爷是大城市里的处级干部，家里的儿子、媳妇没有孩子，没法继承衣钵，她们想要个孩子，女孩也行。我成了姑姑相中的对象。姑姑说，到了那里会有好东西吃，会有好玩具玩，长大了还会有好工作，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
我幻想着她们的幻想。
我没有家庭好坏的概念。我不想去享福，我只想跟着母亲，跟着父亲享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在父母身边去红薯地里薅草，去翻红薯秧，去高粱地里打高粱叶子，有时还能吃上一棵如甘蔗一样甜的高粱秸。
当村头大槐树下那口生锈的铁铃被队长拉动长长的绳子响起的时候，我会随着上工的人群加入女人们的小木车队。 独轮小木车上面躺着嗷嗷待乳的孩子，孩子的哭声、小木车车轱辘吱吱哇哇地叫声，响彻云霄，伴着大地上的风，伴着天上的太阳。小木车队停在地头。女人们开始劳作，看孩子的孩子坐在地头盼望着母亲能从遥远的地那头回来。回来能带回一只蚂蚱，一棵狗尾巴草，一个能吃的小马泡。
阳光照射，偏转了时光，面对小木车上的两个妹妹，我无能为力。
太阳照到妹妹的脸，红红的。我趴在小木车上，用后背遮住阳光，给妹妹一丝荫凉。
你都不会挪挪，母亲说我实诚得像石头，像木头……其实是我挪不动。
知道我将要被送人的日子里，我心如刀割。为什么要送的是我？不是姐姐？也不是妹妹？我很听话哦。我没有闹人，我还会给他们看孩子，我才五岁，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却要为父母看孩子。我尽量不惹他们生气，为的就是能在家多待一天。
家里的狗狗又下崽了，刚满月。我抱着小奶狗，犹如抱着我自己。我不想让狗狗送人，我自己也不想被送。我听着狗狗的呼吸，听着狗狗的心跳，听着夏夜里老母狗发出的悠长的鼻音，我感到夜的清凉和宁静。我感到老母狗好像在叹气，叹息它的孩子终究没能逃脱被送的命运。其实狗的命运挺悲惨的，狗吃不吃得饱都取决于主人，主人让你吃多少，你就吃多少，主人一天不喂你，你就一天会挨饿。狗不如猫，猫有生存的能力，主人不喂它，它自己可以逮老鼠，逮壁虎，逮一切它可以逮的虫子。狗不行，狗离开主人，只有死路一条。因此狗忠诚于主人。狗忠诚主人，就是忠诚它自己。
于是，我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不被送人的梦。梦里我给我父母说了好多话，我说我会好好在家看孩子，我可以不上学，可以不吃好的，只要让我在家，只要不把我送人。我眷恋这片黄土地，我不想去遥远的大城市，因为那里不是我的家。
大东河的河水泛着青色的浪花。我和小伙伴们在碧绿的河滩上薅草。我望着瘸腿大爷鞭赶的羊群，我开始数他羊群的个数，一、二、三、四……数着数着，晃动的羊群改变了方向，混淆了我已经查了十几遍的羊的个数。瘸腿大爷说，你这孩子识数吗？
我终于没有被爹娘送走。我开始给小羊薅青草。我只要好的青草，红秧猴，大长秧子草。我觉得只有好的青草才配得上我家羊羊。
我开始在麦地里拾麦穗，头顶着大太阳，连空气都是干的，风被热浪推着，刮到脸上像火。麦穗酥焦，捏到手里一揉，一小把麦籽如褐色珍珠，滚在手心里，滚在嘴唇里，滚在对麦子的渴望里。
站在大田里，热风拂面。看着男男女女都在弯腰拾麦穗，我唯恐自己拾不过人家，越是心急越是拾不到手，那些穗麦就像不听话的孩子，在你手心里乱窜，本想多拾几穗，结果却是一穗没有到手，全都撒在地上。于是就蹲在地上捏麦籽，不是一粒一粒地捏，而是连麦带土一起往里搓，麦籽、麦叶、麦锈都跑进自己的巴斗里。巴斗里装满了一个麦季的希望。
当人渴望的梦想变成现实时，人还会有新的梦想。 小时候我梦想不被送人，我梦想在自己的家，有自己喜欢的土地，当这些梦想成为现实时，我又开始了新的梦想。
人的一生有很多梦想。后来我就梦想自己能养活自己，能养活父母，能养活孩子，成年人身上肩负的更多的是责任，是人性，是一颗知道感恩的心。感恩父母在艰苦年代把我养大，感恩父母赐予我的生命！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