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堡回忆录 第一章 第二节
百夫长的生活不要太爽!柔软的大床,明亮的阳台,我觉得连医务室接待我的护士都比以前漂亮很多。每天的晨会十点开始,所有军官聚到一座富丽堂皇的会议厅里,汇报昨天状况。堡主随性点评两句。然后大家就去吃午餐。如果你是一个一心升迁的人,那午餐绝对是你一天工作最重要的环节。觥筹交错间的拿捏,直接影响你的仕途。酒足饭饱后,百夫长们去巡街。晚饭就在外面随便吃,也不花钱。还真不是我不给,是老板们死活不要。我有一次硬生生地把钱拍在桌上。餐馆老板被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打听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跪着求我手下留情。我反而觉得自己坏了规矩。以前在外面胡说八道,街对面的老太太都会来吐槽。现在不仅没人吐槽,你说什么都有人顺着往下说。天哪!在这种腐败的体制下,人不堕落好难啊。
我决定给自己找点儿正经事做。左思右想,还是练兵最重要。以前出操都是各队长自己负责。士兵慢腾腾地绕着操场跑两圈,队长们在一旁的石墩上打牌。我第一天去的时候,是早上八点。河燕见我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起这么早?”起的这么早?我在她手下的时候,每天六点起床。现在只过了两个星期。她说我起的早?我把所有人都叫来,宣布我要整顿早操。我讲了新的早操项目,告诉他们我会定期考核。队长们面面相觑。估计他们认为,我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三天之后,我因为早操迟到,打了一名队长二十军棍。一个星期过后,又因为考核不及格,把另一个队长开除军籍。所有人这才认真起来。
不仅练体能,练兵刃,我还每天下午开魔法班。只要有意愿,谁都可以参加。我从零教起,专门教一些可以在战场上应用的基础法术。就是在这个小班上,我认识那个十年后叱诧风云的人物——紫石。他当时还只是个伤兵补员招来的新兵。那年他二十二岁,瘦瘦小小的,眼睛特大特亮。我教的第一个法术是魔法盾。我教了他们三个星期的时间,给一个星期自己练习。考试的时候,我带他们来到厨房的大水缸前。考生只要说准备好了,我就一盆水泼过去。刚上来的几个都还信心满满的站在那里,被泼之后还为自己找个理由。后来的干脆在说“准备好了”之前先憋口气。炊事班长笑着看了一会儿,问我能不能让他来泼。结果证明,绝大部分人的魔法盾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只有他,只有紫石,不仅做到滴水不漏,而且防御面积之大,连鞋都没有湿。那是我第一次记住他。哪怕当年在神庙里,我一个月也就学到这个水平。我安排他住在我以前的单间。问他愿不愿意当个队长啥的,他摇摇头,说不感兴趣。我问他对什么感兴趣,他说这样就很好。
冬天来了,大雪封山,到了吃腌肉和泡菜的季节。我可以挨着自己的壁炉细嚼慢咽。士兵们就只能围着火盆狼吞虎咽。在士兵中间,出操已经成了习惯。有人甚至早上六点,就顶星戴月地在院里跑。看到他们,我很欣慰。我真想拉这帮人再出去打一仗,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成果。可这大冬天的,除了饿极了的狼,哪有人肯多动一下。
甭说,还真有。在一阵风雪之后,我迎来了一位老朋友。他跟我一样,也是个不能谈身世的人。他叫冬天,当年我们关系最好。我们的童年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我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冬天一来,冬天就来了。”他憨憨地笑了。离开神庙之后,大家各奔东西。按照上师的要求,我们平时不能轻易见面。所以说,如果谁见了谁,那必定有事要发生。我让他尝了一口我们的腌肉,他一个劲地说“好吃!好吃!”
我们坐在壁炉前。新添的木柴噼啪作响。我问他:“我的好日子是不是到头了?”
“没,没,别紧张。没有你的任务。”
“说实话,我有点儿不适应这么悠闲的生活。”
“想那么多干嘛。好好享受呗。”他环视了一下我的房间。
“说正事吧。”
“哦。”他放下手中的腌肉,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婷婷来年春天可能来找你。”
“哦,她过得还……”
“还有两万北境人。”
说完他自己笑了。冬天特别喜欢这种话说一半的效果。两万北境人来这里,不就是打起来了么?
“她在丽水寒崖吧?从这儿向北是冰海,冰海再往北才是寒崖。他们那么远过来打我们干什么?”
冬天慢慢地从腰中取出一块深蓝色的晶体石。石头一拿出来,周围空气都跟着凉了一截。
“这是什么?”
“冰海海底深层矿石。”
“什么意思?”
“你猜。我猜了两次就猜出来了。”
海底深层矿石能有什么用途?
“可以拿它打磨出高质量武器?”
冬天激动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跟我第一次猜的一样!”
那就是不对了。
“价值连城,可以雇佣大规模军队?”
冬天摇摇头。
“易燃易爆,威力巨大?”
“这我倒是没试过。”冬天转眼看看壁炉。
“要试你自己回家试。说吧,我猜不出来。”
“北境人在冰海海底开凿了一条隧道。”
我满脸惊奇地看着冬天。冬天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她……确定?”
“别人说我还不信。婷婷那是什么人?八卦王啊。”
“所以……”
“马上贯通了。”
我靠在椅背上,思考着这条隧道带来的各种可能性。
“那我需要配合她什么吗?”
“她说不用。她现在是王子身边的禁军教头,战争输赢跟她没太大关系。”
我点点头。婷婷自然也是我们的老朋友,长得在姑娘里算丑的,不过人很仗义,在女生里是个大姐大。
“说说你吧。你怎么样?”我问冬天。
“我嘛,”又是那个憨憨的笑容,“四处瞎溜达呗。”
“你留下来跟我一起吧?”
冬天急忙摆摆手,“别。婷婷问我一回了,我没答应。我要是答应了你,她不弄死我。”
我们又随便寒暄了几句。他急着要走,我给他包了些腌肉,目送他消失在雪山的转角。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对于分开这件事,我一直都格外淡然。我觉得,我们在青春绽放的季节,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我们之间,早就超越了友谊。我们之间的连结,不需要听见,不需要看见,尤其,不畏惧时间。
我站在雪地里的时候还这么想着。可当我回到屋里,发现冬天藏在沙发里的信封后,我发现我错了。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一个名牌和一片笛片。名牌是我们儿时发的。正面印着每个人的名字,背面印着“至死当归”。我们有个英灵殿,里面放着所有死者的名牌。我想你应该明白,他把名牌留给我的意思了。至于那个笛片,放在嘴里就能吹。那个时候,冬天是个腼腆的男孩,他唯一一次表演才艺,就是在一个夏日的夜晚。我俩站在高塔的天台上享受着晚风。他突然吹起了笛片,笛声在风中飘荡。那晚他提起了他喜欢的一个女孩。这是他为她学的曲子。我问起那个女孩的状况。可除了她的名字,问什么冬天都只是憨憨的笑。
我跑到我们分别的地方。雪又下了起来。我眼看着那一排脚印,迅速地被风雪掩埋,感觉就像他存在的痕迹,早晚有一天会被掩埋在我心底。其实是我年少多虑了。回忆这东西,会在某时,突然清晰起来。甚至比身临其境,还要清晰。
当时我很想找人喝杯酒。可我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喝酒能聊什么?过去的一切事情我们都不能对外人提起,聊其他的事情我又没有心情。我回屋给自己倒了一杯“七英尺下”。七英尺,是矮人埋葬逝者的深度。我们的感情确实不畏惧时间,但畏惧死亡。
红河堡边的红河结了厚实的冰。我放了全队一天的假。他们一部分跑去滑冰,一部分去打雪仗。一群半大不大的青年,玩起来完全像个孩子。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揉搓着冬天冰冷的名牌。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他即将不久于人世?为什么他又不跟我们说?他为什么不去找上师帮忙?我把他的名牌挂在胸前,让那份冰凉印在心上。冬天,既然你把名牌交给我,这件事就没有结束。
真希望婷婷能早点儿来,两个人好商量一下冬天的事。可婷婷和那两万北境人来了,我眼前这百八十条鲜活的生命又该如何?固然,他们作为军人,选择这个职业,就要面对时刻到来的死亡。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在这份坚强背后,没有花园。其实,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