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知北游》新解(五)老庄论道(上)
知北游(五)
第五章 老庄论道(上)
这则寓言,庄子借以老子喻说自己,阐明了其道家思想的纵横脉络和深刻内涵,不仅再现了老子对道的诸多论述,同时也体现了庄子对老子理论的继承和发展,犹其是对老子“道生一,一生二,而生三,三生万物”的精妙诠释,更是经典中的经典,填补了老子宇宙起源说中若干概念上的空白,实为老庄论述中最光彩夺目的精品之一。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
译文:孔子向老子请教:“我见先生今日有所闲暇,能否讲讲什么才是真正的道?”
老子回答:“你先行斋戒之礼,清除心中杂念,净化你的灵魂,如此方能破除旧意识,重塑新观念。道晦涩而朦胧,实在难以言表!不过我将为你讲述个大概。”
孔子问礼还是问道?儒道天壤之别。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学,儒家思想便成了历朝历代的官学,人们也更加津津乐道所谓儒道合一,以至于儒道之争被束之高阁,鲜有问津。司马迁《史记》将孔子前往拜访老子解读成“问礼于老子”,历代庄学研究也不乏用心之人,试图从庄著中找出尊孔扬儒的证据。但这则寓言,庄子开宗明义,首先明确孔老相会是“孔子问道”而非“问礼”。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这是孔子利用老子闲暇之余,向他请教何为真正的道。晏闲,安闲;晏通安。至道,真正的道。可见庄子开场就摆出了道尊儒卑的架势。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老子毫不客气,直言儒道乃天壤之别,若想真心问道,孔子必先洗心革面:“你先行斋戒,清除杂念,净化灵魂,颠覆理念,重塑三观。”齐,通斋。疏瀹(读月),疏通。而,同尔。澡雪,洗白。掊(pǒu)击而知,指颠覆旧思想,重塑世界观;掊,击破。夫道,窅(读杳)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老子虽然清楚儒道针锋相对,但本着“道无弃物”的原则,还是来者不拒,耐心解答:“道晦涩朦胧,难以言表!我将为你说个大概。”这里,夫,是发语词,无含义。窅然,杳冥之意,表示模糊不清。崖略,指大概。
“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 。
译文:“天地万物,有形有象,但它们均出自无形无象。道最先创造了精神,精神接着分化出了精和神。精是生成物质的原质,神是造就灵魂的元气。精再独立运化,又演绎出了形本。形本决定了万物的形质。万物皆由各自的形本演化而来,并代代相传,有序而规整。因此,九窍的动物总是胎生,八窍的禽鸟总是卵生。道来无形,去无影;没有生,也不会死;怀揽宇宙,畜养众生。
神龙既不见首,也不见尾。道之所以难懂,首先因其无形,从而难以琢磨;其次,因其跨越时空,而人又无法穿越,从而难以想象。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这是在说,创世之际,道生天地万物。昭昭和有伦,均指万物;冥冥和无形,均指道。昭昭,本意彰显,这里指万物清晰可辨、可感可知。有伦,指万物有形有象。冥冥,本意昏昧,这里形容道若有若无,朦胧难辩,义从老子“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德经·第二十一章》)。老子这是在说,明道之人究竟是如何认识道的呢?他们不可能真的看见了道,因为道本就无形无象;他们是通过万物的运动变化推演出了道的存在,好比人们从星辰运转中推演出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于恍惚之中发现了那看不见的道形和道象。
什么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尽人皆知的老子名言(《道德经·第四十二章》),然而,究竟什么是“一、二、三”历来众说纷纭。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一是太极,二是阴阳二气,三有多个版本,有的说是天地人三才(河上公等),有的又说是阴阳中三气(刘安等),还有的说是一加二等于三(王弼等)。其实这里庄子所说的,“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正是对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最经典的诠释。遗憾的是,由于历代庄注对此句的一系列误读,导致它们始终与老子的“道生论”失之交臂。
“精神生于道”就是“道生一”。什么是“精”?什么是“神”?什么又是“精神”?“精”是生成万物的原质,“神”是造就灵魂的元气。原质是物质分解到不能再分时的最小单元,若对应我们今天认知的概念,它应该比原子还要小。所以,精是物质,但它却看不见摸不着。灵魂,通常指生命的意识,但道家理论认为万物皆有灵性。天地山河,有灵则天清地宁,山高水长;无灵则天崩地裂,石烂海枯。“精神”特指“精”与“神”二合一的融合体。于是,“一”代表精神,是宇宙的最初产物。
“二”分别指“精”和“神”,“三”指“精”、“神”、和“形本”。精与神可合可分,合为一,分为二。“精神二分”,这便是“一生二”。精的独立演化又可生成“形本”。形本,是决定万物形质的本根,好比我们今天所说的基因序列,它决定了人有人形,树有树状,但它并不能代表形质本身。“形本生于精”,这便是“二生三”。“三”代表“精”、“神”和“形本”。形本又决定了人生人,草生草,从而“万物以形相生”,有伦有理,秩序井然,“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九窍,指哺乳动物,八巧,指禽鸟。
道家理论中“精”、“神”、“形”三者的关系。形本依旧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千差万别,会进一步演绎出千次百态的形象。于是,人兽有别,花鸟各异。但形是死的,物是活的,要起死回生,还离不开神灵。若“神”这股元气翩然而至,与“精”相合,与“形”相伴,这便完成了整个造物过程,于是有了“三生万物”。神择形而居,精神相聚,这就是“气聚而生”;神弃形而去,便是“气散而死”。精神相聚相合,与形共舞,则称为“得一”或“抱一”。
神龙不仅无形,而且永生,更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这里庄子总结了道的四大特征,言简意赅,却囊括了道的一切外在属性。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是说道无形无象。其,指道;迹,形迹;崖,本意边际,这里借指道的背影;义从老子“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道德经·第十四章》)无门无房,指道无生无死。门,指出生;房,指归宿;无门无房,便是既无生,也无死,即道是自生的,且又永生。门作出生解,见于老子“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道德经·第六章》)。四达之皇皇,指道无边无际,天德无量。四达,表示通达四方,无穷无尽。皇皇,大而美,美用以代德。四达之皇皇,形容气吞宇宙,德泽万古。
“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
译文:“得道之人,力可比天,通达宇宙万物之理,洞悉一切变化演绎,举天地之德,执人间之事,故能劳而不勤,悠然自得,无为而无不为。道赋予万物灵性,天不得道而不能德照大地,地不得道而不能主宰沉浮,日月不得道而不能周行运转,万物不得道而不能生生不息。这难道不是道的神奇吗!更为神奇的是,获得道的庇护却无需明白道,享受道的眷顾却无需认识道,圣人以将此明示天下。
玄览明达,圣人之道源于知,通于达。庄子由道的无所不能,引出了道家的圣人之道。何为圣人?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这就是圣人。他洞观宇宙,通达天理人伦,天人合一,故能无所不为。邀,执于手中,把握的意思,表示不仅知其道,且知行合一,能付诸实践。此,指道。四肢强,本意身体强壮,这里比喻圣人得天相助而无所不为。欲行圣人之道,前提是通达天道,所以要思虑恂(读旬)达;恂,畅通的意思。耳目聪明,是指知源于识,圣人能见人所不见,知人所不知;能去伪存真,透过现象看本质。正如老子所言,“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道德经·第十章》)涤除玄览,就是能扫除一切障碍,还原出一个真实而完整的世界,不留丝毫遗漏;入微可见常人所不见的精和神,远眺能洞察宇宙之外的未知世界。
执天之道,行人之事,无为而无不为。圣人之道,依仰天德之势,尽取天下之事,所以功成却不见辛劳,无为而无所不为,这就是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其,指得道之人。用心不劳,指有道者执天道以行人事,故能心想事成;义从老子名句“执大象,天下往。”(《道德经·第三十五章》。大象,指道。往,无往不胜。)应物无方,指圣人从容应对世事沉浮,全如囊中探物,无需方略;再现了老子“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为无为,则无不治”的豪迈意境。(《道德经·第二、三章》)应物,即处事。方,指处事的方法。无方,是无需方法,即无为。
造物主精心设计,万物各显其灵,和谐相处。这里庄子是在讲述老子的社会分工论。道是一个完美的设计大师,将整个宇宙安排的井井有条,万物各司其职,各显其能,纵有物竞天择,却不失相濡以沫。道赋予了万物灵性,有如将程序注入了它们的灵魂,有章有法,世界一片和谐。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这四句都省略了宾语“道”,完整的句式应该是,“天不得道不高”,其余三句类似。这里表达的是,道执掌宇宙人世,主宰天地沉浮,驾驭日月星辰,畜养苍生万物;义从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道德经·第三十九章》贞,珍重、敬仰。)如前所述,“一”又指“精神”,是道的嫡传子嗣,携带了道的全部基因,故“一”与“道”义理相通,于是人们往往以“一”言“道”,“道”“一”互用。天不高、不清则不为天,地不广、不宁则不为地,道决定了天地万物的禀赋,于是天长地久,日行月移,万物滋润,生生不息。此其道与!这一切不正是道的神奇吗!此,指天地万物的运化演绎。其,语气助词,表示就是。与,同欤,感叹助词。
道无弃物,因其不弃物,故为天下贵。道家思想的核心“平等公正”历来被儒家所误读,因为儒家信奉“天命”,认为命有贵贱,故人有尊卑;事有善恶,故有亲善远恶。以儒解道,便带着这些儒家价值观去解读老庄,结果是面目全非,离题万里。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这是说“道无弃物”,而非成玄英所说的知识多寡,能否善辩。得道有四重境界:心中有道,称为“信”,有信便有德,但信道未必明道;心中明道,称为“知”,但知道未必就能行道;知行合一,称为“善”,善指的是“行道”,而非善良之意;天人合一,称为“至”,是得道的最高境界,其所得与道完全吻合,是知行合一的终极目标。儒家往往误读这几个字,用诚信智慧善良往上套。博之不必知,是说无论你是否明道,道都会庇护你。这里,博,同搏,捕获的意思;之,指道;搏之,指获得道的庇护。不必知,是说无需明道,换言之,就是不管你明道还是不明道。辩之不必慧,是说无论你是否有能力辨识,道都会眷顾你。辩,通辨,辨识的意思;慧,指耳聪目慧,即有能力辨识。圣人以断之矣,是说圣人对此早有定论。以,同已。断,裁断。句首“且夫”是发语词,表示更进一步。庄子这里是在用另一种视角诠释老子的名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道德经·第四十九章》)老子此言是“道无弃物”最经典的表述:无论你是否得道,道都对你一视同仁;无论你是否信道,道都为你保驾护航。这与儒家的差等、亲疏、偏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译文:“无独有偶,道竟是如此不可限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疑成了圣人奉行无为之治的天然法宝。它深邃似海,源远流长,簇拥代代苍生,保驾护航,永不停息。它主宰万世兴衰,从不倦怠,不见丝毫匮乏。任何君子之道,与其相比,无疑是区区雕虫小技!万物汲取而不匮乏,万世滋养而不消减,这难道不是道的神奇所在吗!”
道益之不满,用之不竭,終行而不止。道无弃物,益之不满,用之不竭,終行不止,这是道的四大内在禀赋。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这是说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圣人无所不为提供了保障。若夫,发语词,表示另一方面。益,添加。益之而不加益,形容道渊深如大海,永远灌不满。损,表示汲取。损之而不加损,形容用之不竭。正因为道无穷无尽,圣人才选择了道,这不仅使“无为”成为可能,而且能使最终的“无不为”画上圆满句号,所以说是圣人之所保。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是说道无比渊深,源远流长,終行而不止。其,指道。渊渊,两字叠用表示强调,形容无比渊深。魏魏,作逶迤延绵解,表示时间延续不断。终则复始,是说还没结束又重新开始,表示没完没了;它与周而复始意思稍有不同,没有轮回这层含义。流行庄注将魏魏作巍巍解,表示高大,词意与这里正在讲述的道终行不止不相匹配,不可取。本句再现了老子的意境:“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道德经·第四章》宗,通踪,指道仿佛万事万物的踪影,不作宗祖解。)它表达的是,万物生生不息,而道又始终相伴相助,一路前行,永不停息。
君子之道岂能与圣人之道同日而语。这里庄子指名道姓,点出了君子之道。所谓君子之道,当指儒家建功立业之道,是老子专门针对孔子而言的。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老子这里是在警醒孔子,道生天地,化万物,不断前行,永不停息,却终不见它有丝毫耗损;毫无疑问,道的神奇早已超越了一切君子之道。匮,匮乏。彼其外与,指君子之道远未入道法之门,区区门外汉而已。彼,指君子之道。其,指道。与,同欤,感叹助词。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道畜养万物,万物又不断从道汲取给养,却居然用之不竭。这不正是道的神奇所在吗!往,去。资,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