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隔离
庚子年的春节注定让人难忘。新冠的阴影弥散在空气里,像那句古诗:随风潜入夜。一丝一丝地靠近,于无声处平添众多的感染者,令人生畏。
没有新冠的话,欢度春节的各种计划会随着中国红的灯笼一处处点亮,吉庆的春联一家家地贴起,提醒本区域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横幅的适时拉起,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落实。人们的心情也伴着既定时刻的临近,一点一点轻松起来,无所谓盼望,又多少有些期待,向着一年远去的背影发出些或留恋或遗憾的感慨,然后将目光投向未知的崭新的四季轮回。这是植入中国人心里的生物钟在一年里最后的报时点,体内的一盘发条将蓄积的能量在顶点时敲响,然后又准备好一圈一圈地拧回去,继续新一年的运行。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了。闹的是记忆里的花灯: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这接近停摆的城市并没有按时上好发条。道路上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远远地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城市还躺在原地,露着肚皮醒着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隔离感”是这两周以来最深切的体会:人与人隔离,人与户外隔离,人与既定的计划隔离,人与习惯的生活隔离。还有一些隔离是与人世间的永远的隔离,愿逝者安息,愿生命的付出都有值得付出的理由和价值。
怀揣三证:身份证,车辆临时通行证,居民临时出入通行证,我可以戴着口罩短暂地在古城区的老街巷里走走,感受一下久违了的平江路上的安静。不再为返家时须穿越汹涌的人潮而烦恼。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岁月:路还是那些路,桥还是那几座桥,小河也还是原来的小河。
也是这时节吧,或者还要晚点,比这会还要暖和一些的时候。放学后,几个同学在卫家桥(保吉利桥)桥堍的甘蔗摊旁边闲逛。捡来几个甘蔗梢当宝剑,斗来斗去。我觉得没有往日那般有劲。就算和大家一起在河里洗洗甘蔗梢,爬到桥边的粗大的自来水管上背靠在水泥桥栏杆排排坐,咬开甘蔗皮品尝免费甘蔗时,也不大来劲。老朋友“寿星额”对着我观察了一阵,突然叫起来:“啊哟哟!倷勒嗨出痧子咋”(你在出麻疹啦)
我不知道“出痧子”究竟何意,但知道这是一种病的名称,班里也有同学好像因此在家休养。玩耍过后,透着虚汗:“妈,有人说我出痧子哉”回到家里,我主动报告。母亲端详了一阵,拎着我耳朵左右转转:“妈,你来看看”祖母过来看过的结果:“是了,哪儿去过着了?豪稍洗洗脸,(去哪儿传染上了?赶紧洗洗脸)多喝水,躺着去,不要吹着风!”
于是,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自我隔离。在老屋的楼上,整整一个星期,卧床,吃药,盖上被子捂汗,喝水,撒尿……循环往复。身体上如何难受,热度高不高已经像看老照片一样不大清楚了,头晕,乏力的印象是有的。枕头边放了一叠连环画,原想好好享受读书时光的,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眶疼痛,图片里的人物都活了起来,底下的字在我眼前跳动。若干年后才知道当年曾国藩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时,我知道吃饭的时候到了。可以吃到炖蛋和米烧粥,肉松之类,还能享受家人给我端水,洗脸,擦身的照顾。从大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到我大概像【猫和老鼠】里的汤姆猫一样,浑身冒起了疹子,然后又渐渐地消退。
吃了睡,睡了吃,不用上学,享受着病号灶,但是非常无聊。不能看书的时间,躺在床上,我开始数南面的窗有几扇,最东头的那扇窗是不是比昨天更歪一些了,头顶上的椽子有几根,蜘蛛网有没有变大,椽子之间的望砖有几片……一如网上现在晒出的各种隔离心得的情形。
望砖上覆盖着的石灰层因为雨水的渗透,经年之后不规则的剥落,深深浅浅地勾勒出一格一格的画面。薄薄的望砖是青灰和黑色,石灰的颜色从象牙白到姜黄,搭配起来就像是绢面上的一幅一幅墨彩的图画。精彩的望砖画都集中在东面部分的屋面下,因为那边漏水比较多一些。
“今天吃了啥?”“白粥,炖蛋!”这是两个老翁面对面的闲聊、雷锋戴着标志性的窝窼帽在那边站岗,一列货运火车向前驶去,最后一节车厢上那个刹车盘高高地突出在棱角分明的车体上,一群鸽子在领头的那一只的带领下八字形地飞翔在天空上,白求恩大夫抿着嘴唇一脸坚毅地凝视着我,爱迪生一头自来卷,侧着脸在说:天才就是99%的汗水加1%的灵感。平原游击队队长李向阳骑着骏马右手压着驳壳枪好像背上还背着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向南窗方向疾驰而去,那是一笼油酥饼吧?参差地叠着,圆滚滚的饼身上有几片面皮翘起来了,董存瑞单手托着炸药包,一手握拳放在腰间的剪影清晰可见:为了新中国,冲啊!一抹远山淡淡的背景之下,丰字形的一排树木高高低低的矗立在水边,莺飞草长的江南的春天就要来了……
和看连环画一样,时间一长,望砖画上的那些人物,风景都开始影影绰绰地活动起来,我就在迷迷糊糊之中又睡着了。
隔离到后期,随着体力的恢复,趁着大人们不在,我时常偷偷下床,爬上倚着东墙的靠背椅,拉开嵌在两条轨道间的木板,墙上露出一个圆形的窗洞,东风拂面而来。头探出窗洞,可以俯瞰看青黑的东山墙,院墙外的枇杷树抖动着枝叶沙沙作声:来玩呀,来玩呀!隔壁人家一半砖砌的院子里,老两口正往搁在竹三脚上的晾衣竹杆上挂着被子:“我来放,你扶好”“竹头擦干净了吗?”“晓得了,话真多!”砰砰砰,藤拍拍打在被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酱油弄底那户人家二楼的那排老花窗怎么总没见打开的时候?外面的情形和我没生病之前没啥两样,染织二厂的那根烟囱口子上,尖细的避雷针依旧笔直地刺向青天。楼梯上传来了脚步,我赶紧推回木板,噌地跳下椅子,继续躲回带着体温的被子里去。
隔离结束,我终于走下了楼梯,走回到课堂,一切恢复往日的模样。我又可以枕着枕头,临睡前从容地翻看连环画,每天起床的时候也会哼哼歌,盯着望砖继续新的发现。而望砖上的图案也在不断的增加------老房子的屋顶漏雨的地方越来越多了。等到望砖画渐渐变成一部百科辞典时,老屋就翻建了,那是在1983年。新建的房子吊了顶,于是,我和曾经的望砖画告别,很可惜,当年没有相机立此存照,留作“闲坐说玄宗”的证据。
虽然还在冷暖交汇的时候,春天已然来临,雪糕桥畔,无人打扰的梅花开得正浓。安静,安宁的老城里,天晴的时候,终于可以看到天空真正的颜色:那份久违了的天蓝。也难得可以从容地漫步在蓝天之下的老街上。人少了,老城的味道反倒浓了。滚滚红尘消失后的老街恢复了几分曾经的样貌,让我不由地想起了这些旧事。
强制的隔离,我不希望再发生了,社会成本实在太大。若是从各种违背本心的世俗规范中暂时逃离也好,清空些精神垃圾也罢,人们为了让自己心中的那片蓝天少些浮云的纠缠,恢复些纯真,为了这样的目的,每个人适时地进行自我隔离的做法倒未尝不可,多些独立的精神力量,也可丰富一下社会的价值观念。
2020年的我人生中第二次的隔离,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但肯定不会很长了,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盛极必衰。病毒到了最强的时候,人们对它的研究, 认识,也会跟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效的应对之策也会跟上。
眼下,避免传染的最好的办法只能是隔离,暂时让人们相忘于江湖,留待疫去春来的时候再把酒言欢吧!
2020年元宵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