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无声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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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夜色气势汹汹，俨然千军万马般自地下涌出，不久便吞没了眼前列阵抵抗的彩钢瓦仓库。
老罗朝园区扫视一圈，昏昏暗暗，鸦雀无声，一座座仓库倒是跟荒郊野岭的坟墓挺像。天空中的月亮表现得畏畏缩缩的，宛如一个掉进了污水的钟表，让人看不清它的指针是否正常转动。
时间不早了。老罗双手杂乱无章地试探着两个裤兜，空无一物，倒把裤耳上挂着的钥匙串晃得叮当作响。埋头原地转了两圈，他才想起手机和那两张电影票放在了门卫室的桌子上。
老罗匆忙转回门卫室看时间，晚上八点多，下班时间已经被黄昏推倒了两个小时。
今晚上怎么没见着她？
真是多心，说不准，她今天值班呢？不过她不是前天才值了班吗？
老罗看看手机压着的两张电影票，心里像是开了盖的半罐啤酒，总缺点什么，大概是担忧酒味悄悄散了去。
他坐上牛皮椅子，在回忆里努力证实那个小姑娘今早上从门前经过的真实性。
老罗在这座物流园区当门卫已经八年。这八年来，形形色色的人物从他眼前经过，除了必要的请求以及投诉外，没有人跟他熟，更没有人跟他要好。现在的年轻人啊，不仅没有交际，连基本的礼貌都已经丧失，老夫子嘴里的仁……人情世故全被手机吞了去。“仁义礼智信”五个字老罗始终没能想起。
园区里的工作人员上班路过门卫室时，一个个都拿着手机埋着脑袋，有的人像是被手机里的画面伸出无形的手挠了他痒痒，止不住地傻笑；有的人像是得了老花眼在豆子里找石粒，手指一点一点地拨弄。想起这些，老罗的鼻子不自觉地发出戏谑的哼哧声。
一个个有关早晨的画面从脑海里闪过。
叔，早上好。熟悉的招呼透过半开的玻璃窗向老罗传来，他正低头写值日安排表，没来得及去看她。
好在，老罗的脑海里终于挑出了这句简单的话。只不过，她今天问候老罗的语气没有往常的活泼和响亮，像是挨了饿的猫祈求的叫声，带着软弱无力的凄凉。想到这，老罗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这小姑娘，今天该是忘了给我打招呼就走了吧。”老罗靠躺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紧紧抱住后脑勺，自言自语道，“我想想，三个月来，小姑娘有哪天上下班没给我打招呼。”
从三个月前她入职的第一天开始，每天上下班，她都给他打了招呼，确认没有哪天是遗漏了的。
叔，早上好呀。
叔，再见。
每天上下班，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老罗就觉得这个园区起码还充斥着些人气。
这小姑娘脸蛋圆圆的，白白嫩嫩的，倒像汤圆。年龄看不出多大，不过挺年轻，上下班跟只兔子一样跳得欢，青春可真是好东西。
“唉呀，打了三个月招呼，都忘了问人家叫啥名字。”老罗想着想着自责起来，随后又找些词责备自己的粗心。
夜越来越黑，月亮像是沉了黑水潭底，只有部分轮廓得以分辨。老罗觉得无所事事，不如去园区转一圈，顺便去值班室看看她在不在。
老罗起身拿起手机揣进左边裤兜，将两张电影票夹进胸前的工牌中。
园区里的仓库一个挨着一个，规规矩矩地排列。每一个仓库都是钢架结构，除了正面有个卷叶门，四面八方基本都是用彩钢瓦片焊接而成，十分牢固。这里是一个物流中转站，各式各样的货运物流都在此中转。园区很大，走完一圈至少要二十分钟。
老罗朝值班室方向挑了一条最近的路。一路上冷冷清清的，脚底板踩到了石头的摩擦声都能在库房间回荡。老罗熟门熟路，没过五六分钟就到了。
值班室亮着灯，老罗推开半掩的门，朝里面伸半个身体张望。这里与其说是值班室，还不如说就是一个临时工棚。十来个平方，一个柜子，两张桌子，一张小桌子用来吃饭，另一张大桌子上摆放一套陈旧的台式电脑。只见一位中年妇女趴在电脑前，埋了头呼呼大睡，鼾声倒把整个房间恐吓得格外安静。
老罗本不想打扰她，但想着既然来了，还是问问比较妥当。于是他礼貌性地叩了叩门，前两下除了将鼾声阻断，没有引起大的反响。于是老罗又加重力气叩了两次，那个中年妇人被吓得一颤，从桌子上弹了起来，眯着眼缝朝门口扫描，愤愤然骂道：“背时鬼，你干嘛？”
“前天值班那个小姑娘你认识不？”老罗欠身问道。
“怎么了？”
“她今天来上班了的吧？”
“来了的呀，你问这干嘛？”妇人将疑问句的语气提高两个度，倒把老罗说得不知进退。他应了声没事，摸摸胸前的工牌，担忧和失落一起从黑夜中冒了出来。
“你看见她出园区了吗？”老罗好声好气地问道。
“我又不是她妈，鬼知道。”中年妇女不耐烦地坐下，顺势又趴在了桌上。
老罗觉得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转身离开了。
……
尤欣已经没有踢门的力气，她绝望地停下脚上的动作。可动作一旦停下，寒冷就趁虚而入，从头到脚的皮肤就要冻成水面上的薄冰块，有一种一触碰就要破碎的感觉。她缩着脖子，朝手心长哈一口雾气，反复揉搓后捧住自己的脸蛋。脸上的疼痛刚好有所缓解，手背却又刺痛起来。她只能尽力将脖子缩进单薄的工服中，然后从脖子下划开一点拉链，将双手交叉夹入腋下。
想到自己不久就要死了，尤欣眼泪直溜溜地滚了下来，脸上感觉到一瞬间的温暖，而后留下两条无比刺痛的印痕。
都怪东春，要不是他，我怎么会这样大意。一想到东春，尤欣脸上的眼泪又从眼眶里续接上来。想他干什么，还不如一只流浪猫对我来得好。
要不是前天对他说要值两天班，昨天又岂会知道他竟然是那样的人。尤欣放开嘴巴哭出声来，撕心裂肺得像冰雹砸在地面。
都要死到临头了，还是禁不住想起昨晚的画面。
郝姨本来要请几天假跟她丈夫出门游玩，让尤欣替她值两天的班，尤欣答应了，提前给东春打了招呼。前天才值一天的班，郝姨就疾声厉色地回来了，说是跟丈夫大吵了一架，赌气回来上班。郝姨还将提前买好的电影票送给了尤欣，让她请假出去看。尤欣推辞不要，但拗不过郝姨的执着和热情。
昨天下班后，尤欣像往常一样路过门卫室，向罗叔道了再见；随后一如往常地在园区外马路边的灌木丛给流浪猫小浪喂了随身携带的鸡肉罐头；回家前，路过楼下菜市场还给东春买了他最喜欢的柠檬凤爪。
不值班要比值班早回家四个多小时，突然不值班了，想着早点回去给他个惊喜。当开门后，惊喜却变成了自己的。
尤欣打开房门，发现单间配套中心的床上两个光溜溜的身体像刚褪了皮的蛇缠在一起。尤欣手里的塑料袋滑落，床上的女人尖叫一声，推开东春，将自己埋进被窝里。
尤欣没有说话，她想说，但是舌头打了结，说不出。心脏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砰的一声四分五裂。她的腿带着她退出房间，带上门，朝着狭长的巷道尽头跑去。
你说过爱我一辈子的，可是，你竟然将同事带回家，竟然还……
尤欣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倒影在湖面波光荡漾的月亮，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落了水在挣扎。
手机铃声不停地响起，响了关，关了响，是东春打来的，他要跟我解释吗？他会怎么解释呢？不，还需要解释吗！
尤欣回过神来，浑身打着摆子，牙齿像缝纫机打着架。她只觉得皮肤越来越脆，这欲碎的脆弱已经蔓延到了血管。
下班时，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她拖着泥浆般的身体检查冷藏室时，反手关了门，躲在冷藏室的一角将存了一整天的眼泪释放出来。哭了两分钟后，她觉得有些冷，开门时却发现冷藏室不知道是谁在外面上了插销。
时间过去两个钟头，通过运动保持体温的方法已经显示出了它的劣态。一夜未睡加上心灰意冷，尤欣再也扛不住身体的疲倦，靠着门坐将下来。
她打开手机音乐，将音量开到最大，要是谁路过，兴许还能有救。
……
老罗回到门卫室，收拾一下就准备下班，他刚才在园区里转了一圈，除了值班室有呼噜声，整个园区连个蛙叫声和鸣虫声都没有。看来这里确实已经没有其他活物了。
早上小姑娘打招呼的声音萎靡不振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老罗想着等她下班将电影票还给她，昨晚回家，两个孩子闹着要回老家玩几天，这电影票就用不着了。
昨儿个下班时，小姑娘路过门卫室，向老罗道别。
“对了，叔。有个同事给我两张电影票，我要上班，用不着，我记得你家有两个弟弟，给他们拿去看吧。”她趴在窗台，伸手将两张票放到老罗面前的桌上。
“不用，不用，给他们浪费了。”老罗连忙拒绝，当他拿起两张票准备还给她时，她已经蹦蹦跳跳离开了。
“叔，再见。”小姑娘回过头，高马尾被她欢乐的笑声逗得噗噗乱跳。
老罗展颜一笑，想到家里的两个小子又不免失落起来。那俩小子在家，不是躺在沙发上看短视频就是在床上玩游戏，从不跟他说话。十五六岁了，一点不懂事。
“还是得有个小棉袄才好啊。”老罗为自己惋惜。他从门卫室出来，站在园区大门外，下班的人来来往往，像尘埃一样从身边飘过。
园区旁边是一条公路，公路对面是临湖公园。小姑娘穿过人行道后，在公园旁的灌木丛中寻找。老罗知道她在一定在找那只流浪狸花猫。每天上下班，小姑娘都在附近唤上几声。起初，脏兮兮、瘦巴巴的流浪猫还很怕她，隔得老远喵喵地奶叫。她总拿着猫粮和罐头喂养它，时间一久，小浪的名字也就有了归宿。小姑娘远远地叫唤，它就竖着尾巴踩着猫步优雅地跑过来。
老罗看着她蹲下，从红蓝相间的工服兜里取出一个罐头，卖力地抠掉拉环后放在灌木丛下。
“小姑娘，我看你把它带回去养得了，恐怕它已经认你是主人咯。”老罗走几步靠近公路，隔着红绿灯朝对面喊。
小姑娘双手抱住膝盖蹲着，转头回道：“我男朋友猫毛过敏的，养不了。”
老罗直叹可惜，正准备还有些话说，被一个货车喇叭打断，让老罗开杆。等老罗回来时，小姑娘已经离开了。
老罗收回思绪，夜已经很深了。
“明天问问她叫啥名字，说不定还能收她做干女儿呢。”老罗自顾自笑了，从柜子里取出饭缸装进袋子，锁了门，去马路对面坐最后一班公交车。
“喵呜——”他刚过人行道，就听见小浪凄厉的叫声。平时下班老罗也从这里经过，但小浪从来没有对着他叫过，更何况这种带有请求的叫声。老罗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它一定受了伤。他打开手机电筒叫了几声小浪后，狸花猫款款走来，并没有受伤的迹象。
看样子是饿了。这样说，小姑娘今天没给它吃的。小姑娘每天都给它吃，唯独今天没给。为什么呢？小姑娘早上明明是来上班了的，园区也只有这个入口，我为了还她电影票，今天还特别留意她的道别。可是她今天好像从园区中莫名消失了。老罗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小浪离他三四米的地方坐下，尾巴盘在身前，瞳孔睁成两颗夜明珠，凄切地喵喵直叫。这叫声在夜色之间回荡，使得黑夜格外死寂。
……
尤欣好想睡下，好想毫无顾忌地睡下。可是她做不到，哪怕已经这么疲倦了，她脑海里还有着不甘。
她曾撞见过东春跟小慧的亲昵行为，她质问他、原谅他。她也为他的信誓旦旦感到欣慰。可是，他背着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呀。
为了你，我甚至连唯一的亲人都不顾了呀。
懊悔连着记忆从心底浮了出来。
“死丫头片子，你跟他走了就永远别回来了。”父亲悲愤嚎叫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这短暂的一生，父亲，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啊。你一个人受苦受累抚养我长大，而我却跟你负气三年。千不该，万不该。
尤欣想到还没给父亲道歉，准备给父亲录个语音。可是，她突然发现音乐不知何时已经中断，手机已经没电了。
真是可怜。我注定要带着后悔和不甘离去吗？我死了，父亲一定会伤心欲绝的吧；还有小浪，谁会替我喂你呢？
听说人被冻死前，会无意识地将脱光自己的衣服。多么羞耻啊。不，这一定会把明天上班的同事吓到的吧。
尤欣的意识逐渐薄弱，她的脸白得像萝卜；全身已经失去知觉；头发、眉毛和睫毛上挂满冰霜。她强撑着眼皮，视野缝隙中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雪白。她看见了光溜溜的东春与小慧，他们嘲笑着自己；她看见小浪跑过来蹭她的小腿；看见父亲迈着踉跄的步子靠近自己。他看见父亲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打开了房门。
“小姑娘，小姑娘……”
父亲，你为什么不喊丫头片子？
喊她的并不是她的父亲，而是折返回来的老罗。
老罗没有错过每一扇房门，从遇到小浪起，他就决定详细检查一遍园区所有的房间。他庆幸自己做对了决定。
老罗手忙脚乱地将尤欣抱出冷藏室，在园区的路上狂奔，月亮已经浮出水面，向黑夜释放它所有善意的光亮。园区的仓库在月光的帮助下已经现出轮廓，一条条十字道路也异常清晰。
“小姑娘，扛住，一定要扛住啊。”一阵阵金属碰撞的叮当声响彻整个黑夜，那是老罗裤腰带上的钥匙串，里面的钥匙相互碰撞，敲锣打鼓般越来越急促。
“父亲，你来救我了吗……”尤欣仰面看着黑夜中移动的身影。
“是我，门卫罗叔。小姑娘，你能说话就太好了。”老罗起起伏伏地跑动着，说话的声音也跟着起起伏伏。
尤欣感到浑身刺痛，但这刺痛使她变得清醒。因为这刺痛竟然如此地温暖。
“谢谢你救了我……”尤欣的声音微弱下去，连钥匙串的声音都差点将其掩盖。
“不，是你自个儿救了自个儿……”
尤欣放心地闭上双眼，将一切疲倦抛之脑后，这个无声的夜晚终于适合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