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汝
文/枫菲
我认识二汝的时候,正是2016年的春节,大年初一,她穿着浅粉色的大衣,拉着儿子来我们家要花馍。晋西农村过年的时候,小孩们成群结队,挨家挨户送祝福,要花馍,讨个吉利。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现在村里过年都没什么人愿意回去,要花馍的几乎没有,也没人做。
彼时,我正裹着棉袄,盘腿坐在炕头刷剧。二汝是奶奶招呼进来的。她牵着儿子的手,摇摇晃晃地进门来。二汝个子不高,很胖,皮肤黑黑的,五官不太明朗,说话也有些不清楚。大过年的,她的衣服却脏兮兮的,除了那件穿在最外面的大衣还是鲜亮的颜色,她米色的毛衣外面又套了一件黑色的马甲,裤子也是黑色的,再加上一双棕色加绒的皮鞋,没什么搭配可言。
我向来对陌生人没什么好感,她可能也察觉到了来自我的打量的目光,然后开口问道:“这是不是你孙女?我认识的,和我们家那个侄子年纪一样大。”奶奶惊讶于她的记性,笑着回答是,然后端了瓜子花生,递给她儿子。
我这才注意到那个瘦弱的小男孩,他的衣服也是破破旧旧的,眼神飘来飘去,不肯坐下来,只是抓起一把瓜子装进口袋,又抓了一把装进了另一边口袋。
那小孩拿了瓜子,奶奶又给了他一盒酸奶,才心满意足出去院子玩儿。二汝呢,她就坐在炕边,奶奶问话,她就答,俩人唠了些家常。
等她们母子俩离开后,奶奶过来问我觉不觉得那个女人有点奇怪?我只觉得她说话不太利索,逻辑不太清楚,其他也并无察觉,仔细一问奶奶,这才知道这个女人的神经是有些问题的。
她是村里马东林的傻老婆,嫁到我们村已经是二婚了,更准确地说,她是被东林爹买回来的,花了两千块钱。二汝出生在黑水沟,一个离这里十几里路的村子,家里穷,她就没上学,父母发现她脑子不好的时候,这个不值钱的女儿就被卖出去做了别人家的媳妇。接手的这户人家是有打小算盘的,他家儿子也是个不灵光的,正常人家的女儿自然是瞧不上他的,把二汝买来传宗接代,再合适不过了。过了两三年,二汝的肚子也没什么动静,婆家就出了再次转手的主意。
马东林呢,是村里少有的常住的年轻人,但也是个不成事的,好吃懒做,家里的几亩地年年收成不好。他爹东想西想,决定让儿子先成家。
二汝就这么让东林爹带了回来。婚礼肯定是没有,结婚证直接去镇上办了个。二汝和东林就这么成了两口子。
日子还是要过的,二汝智商低,可生活能力还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劳动里锻炼了出来。种山药是二汝最擅长的事儿了,于是她每年都种很多的山药,山药苗长得又绿又密,村里的老农见了都要夸赞两句。等山药成熟了,再把大部分品质好的卖出去,收菜的三轮车呼噜噜地烧着油,冒起一道烟,带走了她的山药蛋,也留下了一份生存下去的希望。东林爹老了,东林又整日里打牌闲逛,任谁都没想到,二汝这个傻姑娘,就这么撑起了那个家。
二汝20多岁时生了女儿,又隔了几年生了那个小儿子。女儿刚生下来时是个兔唇,东林那个没良心的,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就要往沟里扔,说得了这种病,准是不吉利。没出月子的二汝哭着闹着,拽住东林,才救下了女儿。姑娘到了七八岁,病情耽误不得,村支书带着东林爹和孩子,上省城医院做了手术,听说是有好心人资助,没花多少钱,嘴唇修复了一些,但终归没那么好看。小儿子倒是正常,就是从小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出去有拿别人家东西的坏毛病。
姐弟两个没差几岁,16年的时候还一起在镇上读书,寄宿学校,周末的时候一人一个书包,走十五里路回村。那年我妈回来说路上见了她俩,问姑娘几岁,上几年级,她利利索索地回答,也不怕人。妈小声问奶奶二汝的两个孩子没随她吧,奶奶摇了摇头,说姑娘很聪明,考试总拿第一。
二汝家的房子在山间蜿蜒的小路尽头,陪爷爷种豆子路过时,他曾指给我看。五间土窑,东林的大哥、二哥和爹妈各一间,东林一间,厨房一间。县里下通知给贫困户盖房子,他们家院子又多了两间砖砌的蓝顶小房子。这几年人们的生活好起来了,张家帮锄一片地,李家多给两颗菜,二汝的日子也逐渐开阔起来。奶奶经常让爷爷把瓜果菜蔬给二汝些,她竟也十分感恩,挑些大的红枣和她种得最好的山药给奶奶送来。孩子们长大了些,马东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愿意去地里干活了,颇有浪子回头的意味。
上一次见二汝是今年春节,她依旧穿着她的粉色破大衣,摇摇晃晃进门来,第一句话是你孙女今年又回来啦。
认识二汝六年,眼见她越来越好了,我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