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门爷死于一九八八
文|小门门
这是一扇门?又或者不是。那里面是什么?过往亦或是逝去的纯真。那斑驳的墙壁,刻画着无情痕迹。生与死,恐惧又不恐惧。明知死在这心里占据了空位,但当它来临时,依旧那么不舍和感伤。1
门爷死了很久了。
我奶奶说,明年是他的三十周年祭。
我拿笔算了下,他死于一九八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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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那对我稍微有点陌生,毕竟那时我还未出生。对那时的场景,我只能通过奶奶的讲述,在脑子里慢慢展开。
那年冬天特冷,房檐下的冰柱子一条连着一条,门爷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侵袭。
他的病是胃癌,镇医院检查后说是晚期,没得治,要准备后事了。这消息就像一层阴霾,笼罩在着土培房的上空,没透过一丝阳光,令家里人心掉到了冰窟窿里,血液都快凝固了。
屋里烧着炭火,准确的说那叫火盆,锯末一点点变黑,热量也一层层扩散,青烟带着焦糊味充满整个屋子。炭?那是稀罕物件,烧不起。在乡里,谁敢烧那物件,就是现成的地主分子,轻则挨批斗,重则进号子。一块炭,就决定了你的家庭成分。
突然袭来的胃癌,一下子就将这个七尺高的汉子撂倒,虽说门爷年过半百,但身子骨算得硬朗,泥瓦匠的手艺在十里八乡也有得名号。他凭着这手艺,不用上工,经大队部介绍领得差事,拿的工分多出好几个呢。但是这一病,却再也起不来了。
胃癌掐着他的咽喉,三两口饭就食不进去了。他消化吸收变得格外虚弱,营养不济,脸色蜡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贴着骨骼,一条条血管清晰可见,像一根根蚯蚓爬满手臂。血管微微泛着红色,那是血液的颜色。颧骨小山丘似的,骄傲地在脸上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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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端了碗面糊糊进了屋,瓷勺子与碗沿接触,响起清脆的声响,她试了下温度,便朝着门爷的嘴边送去。门爷吧唧了两下嘴,挥了挥手,表示不吃了。
他最喜吃辣子了,但是现在不行,那热物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奶奶眼里噙着泪,也没多说,说多了,门爷会生气的。
奶奶说门爷是个犟驴子。
有一次,乡里派人来调查家庭成分,核实后说门爷家里是有着敌特分子倾向,因为当年门爷的大哥被当壮丁抓过去充了军,最后兵败逃到了一个小岛上,至今未归。
那个岛叫啥名?奶奶记不清了,她说反正在南边。
门爷不服,和乡里核查组的人闹,说他大哥充军是强迫被抓过去了,不是自愿入伍的。最后被关进号子里蹲了几天,出来后依旧不改。还是大队部的队长出面担保,敌特分子倾向的帽子才不至于戴上。
脾气像辣椒一样爆。病的不成样了,脾气依旧坚挺着,不曾服过软。也幸得有这口不服输的劲撑着,不然几个月前就被判官画了圈,除了名。
娃儿们都上工去了,留得奶奶一人在屋里照顾,平常的拌嘴,争吵必不可少,但是这一次,奶奶却让着他,她还想多看门爷几眼,不然以后没了机会了。
门爷侧了个身,面向奶奶这边,手上比划着动作,朝着嘴边。她知道,要拿他的水烟袋了。
“就一口。”她先和他约定好。
门爷乖巧的点了点头,老了,和孩子无异。
哧的一声,火柴头吐出了火舌,它和烟锅里的烟叶格外亲密。它们就像一对久违的恋人,在一起交融,然后归于尘埃,化为灰烬。门爷深深的吸了一口,因为他和她约定,就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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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烟的劲冲,烟叶烤过后切碎,直接就可填入烟锅,倒留存了些许泥土的暗香。门爷那口烟气含了很久未吐出来,奶奶一看可吓坏了,眼里的豆子啪嗒啪嗒的直掉。
幸好门爷的手还在动,不然她真的以为老家伙就这样去了。
那口烟气,从咽喉转入鼻腔,从门爷的鼻孔里射出两道烟柱,和火盆里散出的青烟渐渐混杂一起,在屋内弥漫着。他张口对着她说了话。
“我,我想吃碗油泼辣子面。”他的脸上满是恳求,就像是犯了错,乖乖的等着批评。
“老东西。”她狠狠的撂下这句话,转身去了厨房。
家里的油在那个年景,并不充裕。棉籽油便与花生大豆油相互混合,这才得以保证。
滋滋啦啦的声响从厨房里发出,与之相随的还有辣子的炒香。门爷抿了抿嘴唇,脸上的枯皮舒展开来。恐怕这是临走前的一个奢望吧。
她端着冒着热气的碗,从厨房里向着门爷徐徐走来,步伐极慢,一步仿佛就是一生。她手里端着的,对于门爷现在而言,那就是“毒药”,催死的毒药。奶奶到了门爷的身旁,那碗端着久久不肯给到门爷手旁。
“他娘,想啥呢?”
奶奶她一愣,缓过神来,红润着眼,微笑道:“给,老东西。”说着,便夹了一筷子面,示意他开吃了。
他激动了挥了挥手说:“不,扶我起来吧,恐怕也就这一次了。”
她将门爷扶起,半靠着墙,睡枕垫着头,软和。一双木筷钳在门爷手中,在碗中转了个圈,筷子一挑,面就紧紧的拎起。他一边吃着,奶奶一边留着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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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如愿了,碗里丝毫不剩。他咧着嘴,欢快的笑着,辣油将嘴唇染得格外鲜红,如血一般。
门爷的精气神一反常态,出奇的好,那感觉就像马上下地跑两步。奶奶心里已经知道了,这就是老祖宗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哭啥?不哭,和你争吵了三十多年了,这下你就清静了。”他的嗓门高了许多,犟驴子暴脾气的表达方式就这样,体贴?千年修来的福分,今生不求了。
“放你的臭屁吧。”她冷着脸回了句。
这就是他们三十多年的常态了,爱情?奶奶说她不懂爱情,当初嫁给门爷是因为说媒牵线,面都没见着嫁给了他。生活了三十多年,拌嘴吵架,就是每日必修课。但就是这样,他们却没分开过,大概是她进了他的心里,相互依偎着。
“我走后,你个老家伙就要多担待了喽。”他扯着嗓门,这样才能掩盖他内心的亏欠,不服软。
“没了你,娃儿们我不会亏待他们的,当年灾荒都挺过来了,这不算啥。”她依旧冷着脸,声音却微微颤抖。
他俩都沉默了,没了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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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门爷没吃饭就睡下了,虚弱的厉害,奶奶估计着他挨不过当晚了。
夜里风很紧,刺骨的冰凉。
一阵阵猛咳声,惊得她立马起床挑灯,照亮了整个屋子。门爷咳嗦捂嘴的布块血红一片,奶奶给他换了张干净的擦嘴。他又比划着那动作——水烟袋。
她立马将水烟袋填上了烟丝,用火柴点燃,朝着门爷的嘴边递去。他艰难的张了口,嘴唇微微含着烟嘴,缓缓的一口烟气进入咽喉,手慢慢地指着南边,然后又渐渐落下,这一次的烟气再也没吐出来了。
说到这里,奶奶的眼里泛着泪花。喃喃的说:“那老东西,说去就去了,这些年,连个梦也不托一个。”
我大概懂了,那晚他指着南边的意思了。他大哥应该在那个小岛上,他有些想他了。
我看着门爷那泛黄的老式身份证,他短发,大耳,削瘦的脸,生于一九三三,死于一九八八。
一九八八那年冬,特冷。风,刺骨。
门爷,享年五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