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愁中夜未央(4)

2023-06-18  本文已影响0人  江岚_美国

半空里飞来一把螺丝刀,直插进韩悦的胸口。不断拧着,一下松一下紧,也不是痛,只让她整颗心七上八下,眼前金星乱冒。她呼出一口气,站起来走进卧室,强迫自己定定神,再定定神。然后拿起床头柜边上的礼盒,若无其事地走出去,交给玉翎:“这是他刚带回来的茶叶,据说很好,我们也不懂。你才稀罕这些东西,一会儿带走。”

玉翎接过那泛黑色底子镂金字的精美礼盒,打开,里面用棉纸包裹的茶饼衬着栗红缎子,透出来一股子淡淡的花香。玉翎喜出望外地叫:“嗬!白牡丹!上好的白茶团饼!市面上不多见吧,我可是托你这腐败分子的福了!”

“咳,这叫腐败?一盒茶叶而已,真正腐败的你们都没见过!”赵明中大乐。“现在的生意不好做,不像从前了。沃尔玛那些进货商狗仗人势,拼命压价,把我们这些小商小贩挤兑得不行,钱越来越难赚。从前顺手的时候……喂喂,这把该我出了,三道钩子!”

“好,打到我手上来了!五到K!”中恺摔下牌来。“沃尔玛的东西的确便宜,质量比过去好多了,我们这些劳苦大众可都是受益者!”

“尽便宜了你们美国人!你没看见国内那些小加工厂怎么千辛万苦地维持。为了降低成本,只好裁员,剩下来的工人马不停蹄三班倒!”

“这和台湾当年是一样的,”李文韬说。“所以说不能光靠来料加工,还是要有自己的品牌出来占领市场才是正办。”

“话是没错,可自主创新那么容易吗?光靠大把大把投钱管什么用,关键还得有人、有本事创出新来。”赵明中的大手一挥,指点着牌桌上的几个人。“你们这些人又不肯回去报效祖国——这一把我过了,要不上。”

“海归?说得容易,”玉翎从洗手池边回过头来插话。“当年漂洋过海,已经是被连根拔起一回了。如今好不容易落下脚来,这把年纪了再连根拔起一回?还要不要命了?”

“当年应该转行去搞IT,走到哪里都不犯愁,”中恺点头。

他们那个无菌实验室,除去所有员工的薪酬不算,仅仅是维持里面所有机器的正常运作,每两周便耗费一百万美金。如此昂贵的顶尖科技研发,即便在美国,也不是寻常的公司能够支持。因此他们的工作机会很难找,韩悦一直想回国也回不去,说来也是另外一种高处不胜寒。

“我报单了,老赵,你那牌能走得掉吗?” 李文韬靠近椅背,发表反对意见。“IT?!这行业的技术更新多快,你还不到四十岁,人家已经嫌你太过时。硅谷那些搞IT的,到我们这把年纪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唯恐哪天就‘挨踢’!”

秦中恺盯着手中的牌:“喂,你们谁手上攥着大猫小猫不放?我这一把豁出去了,四个二!说起来,我们这些人算幸运的,可以选择的余地比一般人大得多。北美大陆东南亚,哪里机会好就往哪里去,也不一定非要在哪棵树上吊死不可。”

李文韬伸手划拉一下牌桌上被打出来的牌,犹豫着手中的这些该怎么出,百忙中还不忘转头问玉翎:“最近见过章明吗?他怎么样?”

玉翎“嗯”了一声,回答:“他去找过我一次。同意协议离婚了。这些天应该是忙着把房子放到市场上去吧。把房子卖掉,他们两个人就好签协议了。”

“一个大男人打两下老婆,有什么大不了的。别总拿着美帝国主义那些破规矩来折腾我们。”赵明中漫不经心地插进来。

“嗬!你竟敢给那种人帮腔?!老婆是讨来打的吗?”韩悦把散在桌上的牌归拢,洗得啪啪响,狠狠瞪一眼赵明中。

“赵大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玉翎听着也不乐意了,冲着赵明中板起了脸。“你是没看见王涓涓身上的伤!那不是偶尔吵架,失手打一下两下。那是新伤叠旧伤,十足十的经常性身体虐待!”

“章明还能这么狠?平时真看不出来,”李文韬摇头叹息。

“人心隔肚皮,脸上怎么看得出来!不要说我们这些人和章明只是朋友,就是夫妻之间,也还有一个词叫‘同床异梦’呢!”韩悦心里堵着气,语调控制不住地尖锐起来。

赵明中摁灭右手的烟头,评论道: “章明那点儿薪水,以后要供两头,可就更够呛了。”

“已经算便宜他的了!自己种的果,再苦也得自己吃下去!”韩悦仍不打算同情章明。

“王涓涓那人看着柔弱,做事却不拖泥带水,挺有主意的,”中恺沉吟。“照我看,她不见得会要章明的钱。”

“最好不要,”李文韬说。“从此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免得将来夹缠不清。”

“不要?那涓涓岂不是亏大了?白白为他耗费那么多年上好的青春!”韩悦很不满。

赵明中摔出几张牌,依旧吊儿郎当:“三个九!女人的那点儿青春,不嫁人也是要过去的。何必动不动挂在嘴上和男人讨价还价!”

“婚姻是契约,要为对方负责任的!”韩悦脸色一端,语气陡然凌厉起来。

赵明中终于意识到韩悦的异常了。这位年薪以六位数计的女科学家从不拿架子,对于只有大学本科学历的他,不算言听计从,但在人前一贯给他留足面子,很少这样撂下脸子直接顶他的。赵明中心里陡然掠过一阵飕飕的凉意,看了韩悦一眼,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好好,我闭嘴,专心打牌,给你赢钱。”

这一局中恺输了。玉翎从手中把玩着的一堆硬币里拿出两个交出去: “又输了,秦中恺你看你那臭手!”

“喂!我刚才还赢着的,都是你坐在这儿妨我,还好意思说!要不这一把你来摸牌,我倒要看看你的手有多香!”

李文韬洗着牌,又一局开始了:“哎哟,我这把牌可是够好的,你们等着给我交钱吧!”

牌局结束,玉翎他们离开,已过了午夜。

赵明中把家里收拾干净,自己洗过澡,韩悦已躺在床上了。她侧身面向墙壁,在被子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听见赵明中的动静,也纹丝不动。

赵明中凑近了探身去看,见她紧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知道她没睡着,便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肩膀,讨好地问:“怎么了?生气了?我今天哪里做错,得罪老婆大人了?”

韩悦默然不动,身子有些僵硬。胸口那把螺丝刀还停留在那里,不停地拧,一下松一下紧,拧着一连串的问题:那女人是谁?他和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到什么地步了?——韩悦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是读了二十几年书,她习惯于思考,更习惯于完美隐藏所有思考的痕迹,不在脸上露出半点端倪。

赵明中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你知道的,对吧?”

韩悦突然有些想笑。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她还是想笑。多少年了,他就是这样。每一次犯错,都是无心之过,都有很多充足理由。他自己诚然有责任,但更大的责任在于别人,甚至于整个外面的世界,主观上,他是不舍得让她生气的。

赵明中心里有鬼,有一瞬间很想再说点儿什么,不着痕迹地自证一下清白。不过,他今天晚上虽然没少喝,脑子却还算清醒,知道言多必失,有些事情不仅无从“澄清”,还容易越描越黑,不如干脆不描。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把韩悦更紧地搂进怀里,关了床头的小台灯,加大了抚摸她身体的力度。

黑暗里,韩悦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被熟悉的气息环绕,整个人不像往常那样柔顺,但她也没有抗拒。

这一夜,韩悦几乎没合眼。伤心的眼泪抹了还有,抹了还有,漂起静夜无边的黑暗,漂起她对爱情对婚姻原本单纯天真的信心。随着赵明中的鼾声起伏,她清醒地听见金戈铁马之声,向她与她的城池逼近。那是身边这个好奇贪玩的大男孩在她毫无防范的某一刻,打开城门,所招惹的来犯之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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