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主题来自迎新班六月作业“童年”和飞鸟集作业“梦”)
关于童年,你还有哪些记忆呢?假如人生能够重来,你想要回到童年吗?
臻臻觉得,童年是人最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那段时光。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专属且唯一的,比广告里标榜一生一次的钻戒还要珍贵。但童年就像蝉的幼虫期,一开始蛹化,便进入了生命崭新的阶段,不可逆转。
不知道为什么,当人们告别童年时,都那么决绝而迫不及待,就像放下一只旧书包、一个印着花仙子或变形金刚的铁皮铅笔盒、一截短得不能再短的铅笔头、一块布满牙印和戳洞的橡皮。我们很快就会将这些有关童年的记忆,珍藏在时光相簿里尘封起来。直到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享受与回忆意外重逢的惊喜。可是记忆能够被封在昨天,时间的烙印,却一直在成长的故事线上,留下各种形状的瘢痕。
1
臻臻出门采购回到家,两只手被沉甸甸的塑料袋勒得生疼。她在玄关脱鞋,从鞋套盒里踩了两只一次性鞋套,走到厨房的盥洗台旁,将下周的食物和生活用品分类,摆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生鲜肉品在冰柜里,发出迅速而干脆的结冰声;水果蔬菜被简单挑去杂质,搭配成一餐份量装进单独的保鲜袋里,整齐地码在冰箱冷藏室;厨房纸挂在五斗橱柜门的铁架上;调料包剪出小缺口,套上自封条,挂在活动调料架上;干果倒进密封罐里,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一只只靠在墙边;速食类贴上一至五号标签并注明食用期限,冻在冰箱的冷冻阁抽屉里;酱料按高低胖瘦排队归置在灶台边的置物架上……她把所有东西都整理好,又用蒸汽拖布将进门以来踩过的地板清洁一遍,才脱去一次性鞋套和手套,穿上地板鞋,去卫生间洗手。
水从黑色金属笼头中涓涓流出,臻臻很喜欢这样洗手,绵软的水流,清凉的水流,洁净的水流。至少,人们无法从一捧净水器流出的水里看到肉眼可见的杂质。唯有这种毫无杂质的感觉,才会让臻臻狂跳的心率慢下来。水宁静的流动声让她感到心安,也许婴儿在母体时,便听过这样的水声。与呼吸一同起伏,具备缓慢而安详的力量。
“臻臻,”她仿佛听到温柔的呼唤,“到妈妈这里来。”她走过去,投入一个更加温柔和温暖的怀抱。
那时候她还很小。
水笼头关闭时发出轻微的“吱——”声,臻臻走到储物间,在架子上寻找润滑油和吸耳球。一个在第三排,和一些瓶瓶罐罐在一起。一个在顶排,一只木质盒子里。她对自己的家了如指掌。
她想起父亲手把手教她叠被子的场景,那个充满阳光的清晨,父亲微笑的双眼。他夸奖她时,在她头顶抚摸的大手,很有力气。
2
自从做了那个决定,已经过去三年。臻臻每晚入睡时都要喝一杯红酒,不拘是什么品种什么口感什么牌子什么价格。只要那是一支瓶身上没有陈年灰尘的有酒精度数的红酒就可以。她也试过白酒,但是那种辛辣程度给她的味蕾造成了过于刺激的负担。气泡类酒精饮品,则使她产生不洁感,因为喝下去会引起打嗝和尿频。
音响里传出助眠音乐,一段白噪音混合着钢琴曲。臻臻快进到下一首音乐,她不喜欢 mix,任何不太纯粹的东西都会给她的精神带来负重感。
她精细地照顾着自己,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银行里有母亲去世后留下的一笔遗产。其中也有父亲的份额。
她只要正常开销,这笔钱每月的利息已经足够支付她的生活费。所以她不用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挣扎在温饱和理想之中。
她没有理想,不担心温饱。所以她很庆幸自己三年前做了那个决定。之后的日子,不是很美满吗?
臻臻嘴角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梦是人类无法控制的领域,现在她生命中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梦。她尝试过去医院开镇静催眠类药物,期望在化学物质的辅助作用下能够远离大脑的失控状态。但是效果并不好。没有一种药会让人黑甜一觉远离梦境。在不做梦的正相睡眠边缘,总会有一些脱离掌控的脑电波,把混乱的记忆植入她的脑皮质。这是生活里唯一让臻臻懊恼的事情。
所以今夜梦再次溜进了她的睡眠。
“臻臻,到妈妈这里来。”
她走过去,女人用粗糙的手掌紧紧捏住她的肩膀。
好疼啊。臻臻躺在沙发上,双眉难受地紧蹙起来。她呼吸变快,轻薄的空调被随着她的胸膛焦虑地起伏。
“臻臻,你要听话。”女人仰头把一瓶廉价啤酒倒进口中。白色泡沫一股股从女人嘴角涌出来。
臻臻觉得有点反胃。但是她被女人抓得很紧。抓住她的手,会一直坚持到女人喝醉呕吐为止,当女人开始无差别喷射胃内容物时,臻臻会被释放。
她总是沉默地旁观这个陌生女人宿醉的丑态。她不仅呕吐,有时喝到鼻涕眼泪横流甚至大小便失禁。
臻臻日复一日清理着女人和她的残迹。对,这女人每一次喝酒就像打一场灭绝世界的战争,战争后满目疮痍。所有发动战争的人都不负责清理战场,他们只庆祝自己的胜利。而打扫战场,继续苟且偷生的,都是爱好和平的普通人。这就是现实的公理。
3
臻臻记得,那时候她个头还只有一把拖布那么高。
但是她经常站得伟岸。她被母亲牵着手,在铺着红色地毯的舞台上,直挺挺地站着。台下有无数双眼睛,有年长的人,中年人,年轻人,还有她的同龄人,越是年纪大的眼睛,越饱含泪水。人们在母亲开口说话前,就用泪水清洗过眼睛。每当母亲的发言结束后,掌声和抽泣声就响彻礼堂。
她像一只被精心打扮过的人偶娃娃,摆在母亲演讲的讲台边。当人们涌上来跟母亲握手时,她也要伸出手,让那些陌生的手掌将她紧紧捏住。那些手,有的干燥起皮,有的老茧刺手,有的汗津津滑腻腻。还有的会趁机落在让她不舒服的身体其他部位,但那种速度极快让人无法反应的袭击,毕竟不常有。她向母亲说过一次,母亲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望着她,久久不曾开口,让她感觉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最后她败下阵来,不再诉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是一段,稀释了悲伤,但更快地消耗母亲意志的时光。她们仿佛是全市人民的偶像,学校给她放了长假,医院给母亲放了长假,每到一处迎接她们的都是鲜花掌声微笑和赞美。母亲的脸上光彩洋溢,她有时哭,但在台下,她经常抱着臻臻,发笑。
集体的记忆总是比个体记忆短暂得多,人们遗忘的速度快于她和母亲。她倒无所谓,母亲却难以自拔。
母亲像被恶毒后妈遗弃在森林里想吃糖的饥饿孩童。她吃不到糖之后,就开始喝酒,大概酒精里富含多糖物质,可以代替糖果麻痹母亲骤然脆弱的神经。然后她就慢慢变成了臻臻不认识的一个陌生人。
臻臻回到学校去,渐渐泯然于同学中。她从前是个普通的孩子,后来也一直普通。如果说她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小升初时重点初中破格跨区域录取了她。
母亲回到医院去,发现自己已经不适应之前的岗位,她曾经心心念念的晋升机会在她站在聚光灯下做报告时,被另外一位同年资医生获得了。而聚光灯熄灭,便很难再那么炽热地亮起来。母亲日渐焦躁,终于凭借一纸精神科诊断证明,让医院给她放了长假。这个假,一直放到十年后她四十五岁办理内退。
臻臻得到上重点中学的机会,但她几乎没什么多余的时间用来学习。学校离家很远,但这所学校成了母亲唯一能寄托哀思的象征物。每天放学,她骑车一个多小时,到家后还要面对一个需要“战后重建的家园”。所以她成绩并不好。
每次她拿着很不理想的成绩单站在母亲面前,母亲总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凝视她几分钟,然后一边继续喝酒一边冲她挥挥手,让她走开。
“臻臻,到妈妈这里来。”这句话除非在梦里,母亲再也没对她说过。
所以,再次听到这句话,臻臻便知道自己又做梦了。讨厌的,无法摆脱的梦。
4
当然,有时候臻臻也会梦到一些好的事情。有一次她大扫除,发现了小时候的相册,有爸妈一起,带她去公园游玩时候的照片。所以那天她就梦见,父亲在滑梯的另一端,鼓励她滑下去。她看到父亲敞开的怀抱,散发出磁铁对碎磁石的诱惑,她滑下去了,梦里也感到失重的心悸。她被父亲接住 ,稳稳托起来。她仰头去看父亲的脸,她仰得鼻子眼睛都酸了,可是她没能看到记忆里父亲微笑的双眼。梦境戛然而止。所以她讨厌做梦。
关于父亲的记忆,总是戛然而止。
那个夏日午后,母亲哭得披头散发,闯进她的教室。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班主任将臻臻叫出教室,交给母亲。
父亲躺在母亲工作的那家医院急诊室里,头上裹着白色网兜一样的东西,嘴里插着管子,身体上缠满各种电线和塑料管,双下肢扭曲不得不靠夹板石膏挂绳来维持形态。他的呼吸浅淡地击打在面前绿色氧气罩上,呵气还来不及聚集就退潮了,仿佛一个被困顿拽着远去的弱小灵魂,来不及同家人做最后的诀别。
遗体告别仪式上,几百位陌生人把殡仪馆最大的一间告别厅挤得水泄不通。父亲好看的微笑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紧紧黏合着的肿胀的黑红色细线。那是臻臻看他的最后一眼。
臻臻听到人们说,父亲是在工厂里为了救一个操作不当的年轻工人,被机器卷了进去。父亲是这家合资工厂的技术负责人。工厂是当地招商引资的重点项目。父亲本来还是七一要接受表彰的先进个人。但是父亲的一生,在机器巨大的口中被碾碎了。
父亲的荣誉却被母亲继承下来。他的事迹在那个夏天像烈火般焚烧着整座城市。然后,也像烧尽的火焰般,无情熄灭。
臻臻记得,父亲教她怎样叠被子。首先,将被子在床上铺开,竖着在被子上划三条直线,把被子大致分成三份,中间略宽,两边一致。接着,将两边向中间折叠,同时整理边角。再将折后的被子横着分成四份,中间窄,只留两拳宽即可,但是这两条线要用力压深些。两边的被子平均分成两等份,分别向两条中线拉过来,最后将一边的被子折叠,让两半完全重合。被子叠好,还要把拳头伸进刚才留的小缝里,整理出棱角,尽量方正。
这是父亲当兵时的习惯,整洁,严谨。
原先臻臻一直学不会父亲的叠法,她更喜欢像妈妈早上匆忙上班前那样把被子随便卷一卷。妈妈上班要走得很早,她虽然是位负责任的医生,对自己的生活却总是有点潦草。
当机器的大嘴将父亲吞噬,臻臻的童年便也同父亲一样破碎了。她学会了父亲叠被子的方式。因为她知道,从此后,再没有哪个人,会替她叠一个那么工整的被子了。
5
臻臻中考后,选择了离家不远的一所高中。这是所普通高中。接着她上了一所本市的专科高校,学高护专业。她不怎么喜欢这个专业,只是它实用。
母亲医院的领导每年会和臻臻联系,他们深入了解母亲精神疾病的情况后,便不再安排上门慰问。只是每年过年或过某个节日前后让她去医院大礼堂,领取给母亲的慰问金,顺便照相。这不是留影纪念,而是作为工作汇报的存根。
听说臻臻学习了高护专业,母亲的同事,那位母亲认为“顶替”了自己的,现在已经是行政副院长的叔叔,热情地拍着臻臻的肩膀鼓励她,并且承诺等她毕业后,可以在医院优先安排工作。
臻臻毕业后,十几年如一日地继续照顾母亲。她没有去医院工作。因为比起与疾病斗争,她的生活更多时候,需要同母亲斗争。她要防止她伤害自己,更要防止她出去惊吓别人。
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里,臻臻经常不能拥有完整的夜间睡眠。母亲会在半夜发出嘶吼,除非她喝醉不省人事。
臻臻同母亲呆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因为母亲从不愿意见光发展到惧怕日光刺眼。臻臻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经年洗不去的馊臭的发酵味道。那是母亲的味道。
事实上,她已经麻木,她认命了。她对母亲心怀怜悯,所以她才会一直像照顾任性的孩子那样照顾母亲。无论这个女人的现状多么不堪,无论她的面目多么狰狞和陌生,臻臻还是期待她有一天能够醒来,对她说:“臻臻,到妈妈这里来。”
臻臻忘记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流泪的。她的每一天,只有期盼,天亮期盼天黑,天黑期盼天亮。只要过去一天,她就又熬过了一天。这样就好。
6
人的生命里每一次选择都有对应的童年片段,这些片段以回放的形式反复时空横跳,许多成年人的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幼小的自己。臻臻终于可以开始独自生活,她把自己包裹起来,如同带着杀戮秘密的河蚌。也许一切只是想象,她在不能掌控的时候幻想,将现实的罪责枷锁于身。发出无声的求生呐喊,向往破茧成蝶的自由。
臻臻从一个睁眼即忘的梦里惊醒。身上都是粘热的汗水。
她起身走向卫生间,把脱下的衣服丢进门旁悬挂的脏衣篓里。
花洒将流动的水线抛向她。水,能带给她安宁。
水,能冲去她身上早已看不见的,鲜红色污垢。
她如同三年前那天,站在水中,嘴角弯出久违的微笑。
她看着女人在地上扭动,她的意识遥远地飘在半空中。母亲的脸,由苍白变成酱红色再变成青紫色。臻臻靠墙站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与坚硬冷漠的墙壁牢固地融为一体。
救护车到来的时候,她哭着握着母亲冰凉失温的手指。
那仅仅是个礼貌的握手,藏着虚浮,带着刻意。
醉酒导致异物梗死窒息。
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7
臻臻洗完澡已经失去了睡眠的欲望。
她静坐在客厅洁白绵厚的海马地毯上。面前是那本装着一家三口合照的相册。
“臻臻啊,我们要好好照顾妈妈,她值夜班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
“爸爸,我做到了。”臻臻抚摸着照片上,那一双好看的,微笑的眼睛,轻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