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线木偶
01
咖啡厅里的冷气很足,又含手指冰凉,只得再次拿起面前盛着拿铁的白瓷杯。面前这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衬衫西裤,发型清爽,整个人干干净净,又含对他的第一印象还是挺不错的。难得的是,他的口才很好,从坐下开始就不间断地找话题,聊天的气氛不至于清冷尴尬。
“听说你在深圳的杂志社工作,平时工作忙不忙?”他往前微微地倾着身子,又含拿着杯子往椅背靠了一点,仍旧保持着礼貌又疏远的距离回答问题:“每月临近截稿日会忙一点,平时还行。”愣了一会儿,又含小心翼翼地主动开口:“您在广州工作是吗?”
面前这个男子又开始侃侃而谈,果然是创业公司的管理层,嘴上的功夫还真是了得。又含坐得左脚微微发麻,她想稍微挪动一下身子,可是这样在位子上乱动又很不优雅,为了避免血液流通不畅等会儿起身时走路难看,她谎称半小时后会有专栏作家要交稿,急着赶回去修改,这才勉强脱了身。
02
刚到家,又含的父母就拉着她问东问西,她找了个借口一溜烟似地跑上了楼。
自从22岁大学毕业后去了杂志社,又含很喜欢这种一个人独来独往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写作,因为在网上有一点小小的名气,她每天也很自得其乐地写着散文或小说,赚取的稿费加上工资,日子过得很小资,俨然成了人人称羡的对象。周末时约两三个好友吃饭或游玩,或者跑去安静的咖啡厅或书店看书写稿,这样的生活又含很喜欢,她甚至不希望改变这种现状。
可是当年龄步入28岁开始,沈青开始火急火燎地到处物色合适的小伙和又含相亲。两年过去了,眼看春节一过,女儿就要迈入30岁的门槛,沈青甚至在又含回来的第二天就把她推出家门去相亲了。介绍的小伙不乏对她有心的,可又含一回深圳工作,没过多久再问情况,两人肯定又散了。沈青为这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急得觉都睡不踏实。
这个小伙叫一木,沈青特别满意。家庭情况和经济状况,摆明了是一个接近满分的女婿。春节过后一木与又含约会了几次,一木就来家里拜访了,见面一聊,沈青两公婆开心得合不拢嘴,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满分女婿了,当即让又含要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03
回到深圳的出租屋后,又含感觉回家这几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完全没有真实感。此时是晚上八点,外面的风刮过屋檐呼呼作响,白色的窗帘卷着褶皱低垂到地板,跟走时没有两样。屋内的落地灯投下昏黄的光亮,又含把自己整个地扔进沙发里,木木地看着天花板的某个地方。
临走前一天,双方父母约在饭店见了面,双方都对各自的家庭和子女很满意,于是饭桌上就讨论起了婚期。一木在方桌的对面笑着,触及又含的目光,又笑得更开了。
又含问自己,喜欢他吗?想了许久只得出一个答案:不讨厌。元宵过后没多久,一木打来电话说,双方看了日子,已经把婚期定下来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我要结婚了。
04
搬家去广州的那天,是一木过来接的。又含站在门边往空荡荡的屋子看了许久,她仿佛觉得这一切已经是定局了。这个定局就像一只大手,把她从之前的生活拎出来,再丢进另一种生活里。她一转身,仿佛就能看到自己在一间屋子里和另一个人腐烂的情形了。
即使一眼就能看穿的生活,她还是昂着头固执地跟一木要了一间房。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可能是用来做杂物间的。而又含在看到这间房时,又像活过来一样,四处跑装修市场,买墙纸、买窗帘、买书桌书架,直到在书架上放上平日看的书,她坐在书桌上,像欣赏一件工艺品般看了许久。一木站在门旁,看又含两手撑在桌上,两条腿在空中荡啊荡,嘴角微笑的痕迹明显,他这才感觉到又含的开心。
婚后的生活,又含照常上班,下了班等一木来接,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坐在餐桌的两边面对面吃饭,偶尔聊天,偶尔不聊。饭后洗漱完毕,就躲进书房。门关着,没锁。但她曾严肃同一木说过,这是她的房间,不希望有第二个人进来。一木大抵知道又含在房中写稿,他偶尔想要又含陪着看电视或是喝酒聊天,就去敲门,又含有时会出来,有时不。
这种生活的宁静,是在越来越频繁的催孕中被破坏的。一木的父母和又含的父母总是在每一次的见面或是电话中,催促得明显。终于在婚后一年,一木以晚育对女人伤害很大为理由,正式地说准备要孩子。大概是在半年后,又含在看到验孕棒上明晃晃地亮着两条红线时,明白到婚姻这趟列车,终究要驶向这一个站点。她感觉这条红线慢慢地缠住她的脖颈,然后往前用力。这条线缠得越来越紧,她流着泪地不想跟着前进,呼吸越来越用力,却越来越喘不上气,她踉跄了一步,胸腔内猛地涌进空气,她于是认了命地往前走去。即使这条线把以前的自诩为“婚后自由”的假象完全画了界限,她还是不得不看着那个坐在书桌上荡着双脚的自己在婚姻这座围城里完全地消失不见,不论再怎么用力,都回不去了。
05
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书房也逐渐被装进许多的东西。一天午后又含看着书,门被敲响了两声,一个装着旧衣物的储物箱就被推进来,一木的妈妈跟在储物箱后面。次卧开始装婴儿床,于是各种纸箱捆成一摞地被放在书房角落,后来是梯子、工具箱,再后来是废弃的家具。又含再也不关门了,她坐在桌前看书写稿,骄傲地守着一张书桌和一盏台灯。一木的妈妈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房间回到它原来的用处,一木不阻止,又含也不拒绝。但是又含知道的,那种微弱的信任感和依赖感,已经在那个储物箱进来的午后,就轰然倒塌了。
孩子出生后,两家的父母忙得头上生烟,却乐此不疲地整天上着发条跑来跑去。那个孩子一出生,身边就围绕着四个老人和一个爸爸。孩子白天由一木的爸妈照顾,晚上送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夜里孩子哭了,一木还是睡得不省人事,又含起身喂奶,抱着孩子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哄他睡觉。
意外来临时,整个家都在沉睡。那晚孩子睡着后,又含跑去书房写稿子了,房间里只剩一木和孩子。又含写到一半在书房睡着了,第二天是被一阵尖叫声吵醒的。孩子夜里发了高烧,结果没人知道,一大早醒来才发现,一木妈妈在厨房做饭时听到了声响,一家人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医院。
在车上,一木的妈妈指着又含的额头骂,一个孩子生了病,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他的妈妈去了,一木在驾驶座上黑着脸不发一言。
孩子住了半个院的医院,明天就要回家了。这半个月里,又含接受了所有人的谴责与谩骂,她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一味地听着。她好像全然没有了生气,整天家里和医院两点一线跑的时候,经常看着孩子就出神大半天。
又含总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自己不断地升腾,升腾,整个人飘在空中看着这个苍白的病房,看着这个苍白的女人。她很想就这样睡下去了,睡下去,才能回到那个深圳的出租屋里,她白天上班,晚上写稿,一个人将生活过得津津有味,怎么现在什么都不对劲了呢。
她每天就这样发呆,跟谁也不说话。
家人第二天出门接孩子时,又含没有跟着去,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一木到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书房那盏台灯和桌上的钢笔和本子一并消失不见了,空空的桌上摆着一张离婚协议书。
女方净身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