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课》:那些老去的年轻人
有的人看到爱情,有的人看到生活,我看到的是年轻人的老去。
过年时候回家翻相册,翻到了许久以前我尚年幼,父母不过三十出头时的照片。发小和我一起在看,惊讶地指着照片说,阿姨年轻时真好看。我原本只是随意翻过,听得这话才停下来,头一回仔细地去看那张并非头回看到的照片,终于是意识到照片上短发长风衣的母亲,和眉目温和,同样是长风衣的父亲,的确可以说是美且时髦了。
这一刻的感觉很是微妙,像是第一次发现,父母是曾经年轻过的。尽管我以前也看过母亲还是少女时候的照片,以及父亲傻兮兮的年轻时光,但从未想过,是的,逐渐老去的父母,也是从年少时起,从长大,到变老的。
而我并不知道父母是否也和玛吉一样,在某个时刻朦朦胧胧地想到:“ 其实她这代人也会随着时间流逝,就像他们的长辈一样,会长大,变老,死去。更年轻的一代已经从后面顶上了。”而我仿佛已看到下一代依旧如此,总觉得父母就是父母,直到某一天才会恍然明白,一代又一代过去,都是从幼年时代一点点长大,成为少年、成为青年、再老去、死亡。
人并不总是能发现自己老去的。
她在深夜里醒来时,模模糊糊地想要在身边人的呼噜声中找出她的老猫打呼的声音。她没听见,睁开眼睛,也没有找到本应趴在被子上和他们一起呼呼大睡的毛团。
南瓜?
她迷迷糊糊地喊了声,一如往常。但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支起身,戴上眼镜,开了灯,往四周看:除去呼吸声,什么也没有。
她想起她的猫已经太老了,已经到了死去也算是寿终就寝的时候。她也已经到了同龄人死去,不会再听到“英年早逝”这个词的年纪。
她是头一回遇见死亡和离别吗?并不是。
但她难免为之哀悼——哀悼她失去的猫,她远去的儿媳妇和女儿,乃至于一台抽干空气的机器。
她也哀悼——哀悼自己随着年岁增长而失去的银铃般的嗓音,哀悼她年轻时没有选择的少年,哀悼她失去的、早期版本的艾勒……
玛吉想,这就是渐渐老去的感觉?用余下的一生,去哀悼每一次失去?
你是在浪费人生!
艾勒从手上的活计中分出一点儿神,他听见还没离去的客人正在对着电话诅咒,听见门外的汽车发出急促的噪声(“他得被罚款。”艾勒想。),听见某个姐姐踩来踩去像是在跳舞的声音。
“我想要这样的,多少钱?”
艾勒停下,告诉客人价钱。然后便是生意中常常出现的“讨论”——当然,陪笑和放低身段是一个生意人必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顺从生活的。
但是杰西,他的儿子,不知看了多少回他的卑躬屈膝和点头哈腰,说:“爸爸,我就是不相信我会默默无闻地死掉。”
艾勒没有笑,他“本应”笑笑,作为一个宽容的父亲。
但是他想起了他被延期数次最终失效的入学通知书,想起他曾决意成为一名医生的梦想,想起他被浪费了的人生。
他成为一个计较浪费的中年男人,源头在于他浪费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梦想。
但是,到底什么是浪费?
浪费梦想,浪费对家人的爱,还是浪费每一次转瞬即逝的,对人生真相的窥视?
他继续浪费,继续遗忘。
杰西还是个年轻人。等他老了,他在玛吉和艾勒眼中也是个孩子:弱小无力、不谙世事。
他不愿默默无闻。
是的,年轻人总是不愿默默无闻。
他和父母大吵过,他爱过自己的妻子(或许还爱着),他想要独一无二,他曾经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带着乐队义务演出。
他信誓旦旦过:“我会支持她。我会安抚她。我会照顾她。我想这样做。”
他觉得一切事都会迎刃而解——工作会有的,钱会有的,自由也会有的。
但是直到菲奥娜带着女儿离开,摇床依旧没有做完。
他还是个孩子。
看不到自己也将老去,追悼人生。
“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出去?”
赛琳娜说。
“会是什么样子,我纳闷。有一天你看着自己身边的事物,一切都让你大吃一惊——你生在哪儿,你跟谁结婚,你长成怎样的人。比如说,你突然灵魂出窍了,那时——比方说,你和女儿一起正在外面购物——七八岁的你在观察自己所做的一切。‘啊!’你会说,‘这是我吗?’”
这是我吗?
一辆汽车飞快地开过,他和她换了个位置,让她靠里走,避开车道。这下,他们之间不再靠得那么紧,手也分开了。他们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或者说几乎恢复,还没安全回到原来的样子。不知使因为阳光还是热浪,玛吉竟一时模糊了视线。他们路过一栋旧石头砌成的屋舍,房子荧荧煌煌地闪着光,在一片和煦明亮的薄雾里变得虚无缥缈,接着清晰起来,又渐渐变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