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浅浅读宋词（3）：旧时月色，疏影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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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暗香》 作者 姜夔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苔枝缀玉》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一望而知，这两篇是姊妹作，均咏梅，且先看我的随笔散说。
月华抚我青衫，带着秦时微凉汉时霜，带着旧年西湖岸边微雪的清寒。它可记否，有多少次我在梅花下吹长笛，引得那年轻娇俏的女子，不惧冬夜如刀也要折梅同赏。爱梅的人一年年老去了，再提不起玲珑妙笔著华彩词章，于觥筹交错间惊异地闻到似有若无的熟悉幽香。四下搜寻，原来是不远处竹林中藏有稀疏的几株梅花，将清清冷冷的淡香逸入富丽喧哗的宴席中。
江南泽润之地，此时寂夜无声。折一枝梅痴望，山长水阔不知寄往何处，无情的夜雪更加阻断了一路相思。杯中翠酒就像我盈眶的泪，连妍妍红梅也陪着默然，就这样被回忆轰然砸中。忘不了曾与卿携手寻芳湖畔漫步，彼时千株红梅怒放，湖面碧波轻荡，相映成趣令人喜悦也盈天。而此刻的梅林片片飘零尽成落红，几时才得重觅幽香啊？（《暗香》）
辛亥年的冬天，一位中年男子趁雪来到石湖，与主人过了一个多月诗酒茶歌的美好生活。估计有些过意不去，遂应请写就两首新词回馈。主人也是才情卓绝，得之赞不绝口，令家中歌妓排演，并以北宋诗人林逋的七律《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暗香”、“疏影”为名，从此传世。
那是1191年，南宋小朝廷尚存，这位词人叫姜夔(kuí)，石湖主人范成大，乃当朝大学士。姜夔，饶州鄱阳人（不好意思，非故意，又是咱江西上饶的），上帝大概打了个盹儿，让这位大才子屡试屡败，终生都未摸到仕途的门槛。严重怀疑当时考试院阅卷专家因为不认识这个“夔”字而将他拒之门外，年轻的父母们，取名需谨慎啊！
考不上公务员的姜夔，工诗词、善书法，还精通音乐，现存最早的琴歌谱曲就是他所作的古琴曲《古怨》，属于横跨文学界、书法界、演艺界的全能明星，搁现在的话更不愁没饭吃。他是“雅正”词派的首席代表，以清空幽冷著名，颇受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人赏识，以清客身份游走于公卿之间。
清客，是指旧时不得志的文人依附权贵帮闲凑趣以谋稻粱。史上著名的清客除了姜夔，写《闲情偶记》的李渔也算一位。 有才华不会埋没，有人愿意好好供着你潜心创作，这真是个美丽故事。现在你试试，情怀这东西长啥样？养多久能产生价值？三个月不变现立马走人吧。
无论诗人如何不得志，还是以梅自比幽独自赏，时光之轮已转过千年，连主宰他命运的朝廷都化作齑粉，倒是这几阙清空幽冷的词生命力更为久长。后人大多记不全大宋皇帝老儿的名讳，但提及宋词与梅花，姜夔这个名字必绕不过的。
所谓“清空”，是相对“质实”而言，叶嘉莹先生说就是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比如姜夔写梅花，并不状摩形色，而从神韵入手，“香冷入瑶席”、“红萼无言耿相忆”、“无言倚修竹”等等，皆是通过心灵的感知和幻像达到出神入化的效果。
《疏影》一篇，典故甚多，有翠鸟入梦、昭君思乡、梅花宫妆、金屋藏娇等，喜欢历史的可寻根溯源。似乎古人诗词，引经、据典、化用是规定动作，短短几十字，典故层出，我们这些不曾熟读四书五经的后人，若无所借助如何能通透？想想现在作文也是如此，去看看那些所谓爆文，哪一篇不引用几句名家之言，来佐证观点兼备画龙点睛之用？自己的想法须得跟着前人大家亦步亦趋，好吧，感谢度娘！不知将来会否有《网文三百篇》传世？
据说姜夔还是个大帅哥，“人品秀拔，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望之若神仙中人”。大帅哥对新作颇为得意，范老板亦心花怒放，大手一挥赠以侍婢小红。不光白吃白喝，还送美女陪侍，这待遇，真要羡煞现代文人。归家途中诗人兴致不减，继续雪中赋诗一首：“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不知他怀拥娇娘时，还想不想得起来那月下折梅的玉人？
古人见不得落花，花尽总伤怀，姜夔恨不能安座金屋阻绝春风落梅，仿佛如此便能保花儿长红。这终究还是格局问题。文人本弱，得意自风流倜傥，失意则愁肠百结，无逆袭回天之勇，见到流水落花、雁去草黄便联想自身，在一点圈范内嗟吁哀叹，以病态为美。无论梅花，还是世上任何一种花，自徇花期开败，冬天过去，春天复来。金屋能藏娇却拦不住时间如流沙，不因独喜而眷恋，任由自在方开怀。
我并不特别中意这类词的格调，不过它也带来一桩憧憬：待月白风清，去往梅花树下，领略一回疏影暗香的妙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