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背我去上学

2019-12-06  本文已影响0人  王家二少2

人们都说,父以子贵。

谁知道,我一出生就成了父亲的累赘,父亲的“包袱”!

40年前的一天上午,正值我蹒跚学步的当口儿,母亲扯着我去大队院开会,听会时,母亲把我放在湿地上睡觉。

散会后,母亲从地上抱起我时,惊恐地发现一抱一扑打,我的双腿像两根棉絮似的软弱,一点也不能支撑上体。

母亲大放悲声,不知我得的什么病,还误以为是没烧到好香,是上天作祟所造成的恶果。

母亲伤心地把我抱回家,将噩耗告诉父亲。父母亲都很犯愁,商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好我的病。

如果治不好,我成为家庭的累赘搁在一边不说,关键是将来长大后怎样生活,当父母的总不能跟着孩子一辈子,父母撒手归西后,谁来照料自己的孩子?

        从小是瘫痪儿,长大是个瘫痪汉,怎样上学、生活、工作?怎样成家立业?打一辈子光棍是小事,瘫痪人连沿街乞讨的本事都没有。

        父亲连忙背着我去找乡村医生诊治,一连三天,丝毫没见效,和初得病时一样。父母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下决心远征求医!

        于是,爷爷卖掉了祖传的“太平车”(大木车),卖掉了古铜钱,卖掉了铜烟袋锅子;父亲卖掉了书报和写字台;母亲卖掉了织布机,卖掉了嫁妆,就连外祖母给她的金手镯也卖掉了……

  从我懂事时候起,父亲便背着我踏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

        从炊烟袅袅的老家,趟过清清的汾河,翻过弯弯的堤坡,把我背到方圆几十里之外的乡村名医诊所,背到县医院及地区医院……

        那时城乡不通客车,父亲硬是一步步把我背到医院,但都没有治好我的腿,我瘫痪的双腿像两根铁棒压在父亲的心头,他紧皱的眉头成了一把锁。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花开花落,春种秋收……

        一年年过去了。

        父亲背着我求医诊治,我从2岁长到6岁,病情和初得时一个样,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我得的病是小儿麻皮症。

        全家人咬紧牙关,勒着肚子过生活,年年卖粮,卖柴,手中一有钱,就立即求医。

        伏在父亲的肩背,我看不够清悠悠的汾河水哗啦啦地流淌,看不够河堤随风摇摆的小草,看不够两岸金灿灿的麦浪……

        我害怕父亲把路走完;我害怕到了医院还得挨针服药。

        父亲背着我去了郑州,但因病号太多,等两天还没挂上号住院,我坐在路边睁开大眼睛看着各种各样的汽车,贪婪地嗅着汽车过后留下的汽油味,这是在乡村根本不能享受到的。

        在郑州,父亲背着我接连去好几家医院,每一处都住院一个月左右,住院期间,我又见到好多四季常青的树,这些树在当时的农村就没有。

        坐在这些树下乘凉,有一种树的枝叶发出刺鼻的气味,我现在遇到这些树还捂着鼻子……

  父亲穿了几年的黄色“的确良”军褂,肩部被我的下巴磨烂了。

        几年来,父亲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我没有听着脚步声点查步数或凭迈步摇晃的感觉查过多少步。

        伏在肩背上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的脸膛,我只顾浏览风景,每当在父亲热急了脱帽时,就看到父亲的头部热气腾腾,四处散发着头部汗味的、白丝丝的气体,有点像母亲把水烧开,掀开锅盖时冒出的水汽。

        每当此时,看着父亲汗流满面,我往往想起一幅油画――

        农忙时的老农在耕地劳作时的情形,现在是我使父亲汗流浃背。

        即使在冬天,我伏在父亲背上也不冷,父亲的脊背像个火炉,不断散发着热气,烘得我很暖和!

        后来,我明白了父亲在路途上见到卖开水的就买着喝的原因了!

  在郑州,我的双腿在几个医院的治疗方案同出一辙,我是几家大医院治疗的上万个儿童中唯一不哭喊的一个。

        而对消毒液扑鼻的手术室,面对明晃晃的手术刀,有的孩子吓懵了,有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哭叫。

        唯独我在接受手术时,还在吃糖块,感觉到疼痛时,就唱了跟大人学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名句。

        医务人员感到惊奇,同样的环境、同样的病情、同样的手术,别的孩子惊恐万状、撕心裂肺地嚎叫,我只是些许紧张,但能够忍受疼痛,不闹不哭。

        他们说第一次见到这样刚强的孩子!母亲据此判断我是傻子。

        在给我治病的第5个年头的秋季,当我在病房里度过第7个生日的时候,左腿痊愈,右腿也告别了全瘫。

        尚可稍微用力支撑,虽然软弱,但靠左腿和上部身体能够带动无法发力的右腿,以致跛行时,右下肢一悠一踢,抬腿悠着时,在身体右下方掠过的轨迹像半圆。

        右腿落地时的脚点在圆心,形成了独特的划圈点圆心的走势;迈开左腿离开地面时,右腿独撑身体,左腿在2秒内不落地,身体就会因右腿独立难支而跌倒。

        所以行走时一点即过,点地稍长即摔倒,我无数次扑倒,常常是因为左腿被坎坷路绊住造成右腿点的时间过长而啃地。

        能这样走路,确实驱散了不少父母脸上的愁云,我的生活毕竟能够自理了!

        通过这几年“长征”,父亲的腰佝偻了,背部向上突起,头背习惯性地向前伸着,空手站立时也像背负着什么重物。

        是命运和读书有缘分,在适合入学的年龄,我可以颠簸着跨进校门进入教室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开始为我的体力发愁。中学时代身体健全的同学在星期天和假期可以帮家长做农活,但我却不能。

        再者,听说当时不让残疾人考大学,因为即使考上也不会被高校录取。那时候,残疾人保障法还没有出台。就为了这,父亲又一次下决心为我治腿。

  听说省城儿麻科医生来老家县城坐诊,父亲丢下农活,用架子车拉着我上路了。

        父亲的背上虽然没有了我,但架子车的绊带却在父亲的肩上磨出2寸宽的红紫色印记。

        左肩勒疼了就把绊带搭在右肩,结果两个肩头都有又红又紫的印迹,重重叠叠的红紫,凝成厚皮。

        父亲把我拉到卫校门诊部,坐诊专家让我先走两圈作观察,发现我的右腿在支撑身体时朝后方弯。

        弯曲是因为膝盖用力时“塞”到了外边,就制了两个木板夹子,硬是夹住右腿中部,阻挡膝盖向后塞,并嘱咐一个月内不可用力。

        所以尽管我已是13岁的人了,还是离不开父亲的肩背,例如上厕所什么的。

  这一次来治腿病的人很多,比我大比我小的都有,病腿被木板夹住时,都疼得大哭小叫,只有我攥紧了拳头没吱声,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这一次的疗效是,纤细的右腿变粗了一些,划圈比先前有力,点地的时间有所延长。

        尽管现在我有三个专业的高等学历,但都是在家里自学成才取得的。

        1985年,在春季参加高考前预选考试中,由于身体有缺陷,我被刷了下来。

        父亲托关系走后门,求爷告奶奶,总算让我参加了高考,但又留下分数虽上线,没过体检关的遗憾。

        回到家乡,我成了残疾农民,同年夏季,我当上了民办教师。父亲最担心的是儿子讨不上媳妇。

        早在1983年就投亲靠友找媒茬,下了厚礼给我订了婚,并在当年让我草草完婚。

        放了炮,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宴了宾客,令人遗憾的是,我和她压根没说过一句话,没有丝毫的共同语言。

        头天我在家办了喜事,磕了喜头,入了洞房,次日就去高中上学了。    

        逢星期天我回家时,她往往去娘家走亲戚,成了不见面的夫妻。

        嫂子们嘲笑我常赶“背集”。

        和我拜堂成亲的那个大闺女听说我当了民办教师,当了孩子王。

        业余时间又整日埋头读书写文章,认定我成不了大气候,就索性不再回来,到外地寻找爱情去了……

        10年前,人们就说她,回来了,嫁了邻村,当了新媳妇。

  集书呆子、残疾人与二茬子光棍汉于一身的我,实实在在地成了婚姻上的特困户。

        为了让我容易成婚,父亲又一次下了为我治好腿的决心,带上我去保定儿麻医院治疗。

        这一次的治法,是用热石膏裹住病腿,硬把弯腿压直,硬把拐脚扳正,等石膏凉却就固定形状了。

        这样一来,我又不能走路了,还得伏在父亲的肩背上――上厕所、去车站、登火车……

        治疗时,做手术时,覆石膏矫正畸形,本来都是令儿麻患者胆寒的事,我却没掉一滴泪。

        他们都被我的那股子倔强所打动,我笑着对内蒙古、贵州、天津的病友说:“我屡经苦难,心脏变得像棉絮,把眼泪吸干了!”

        尽管是成年人了,我仍是离不开父亲的肩背。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1999年农历7月10日的傍晚,下午放学后,我正走在同家的路上,忽然看到一向腰酸腿疼的老母亲,正飞快地跑向村诊所。

        她边跑边对乡亲们说我父亲的心脏病犯了。

        我三步并做两步,跑回家里,见父亲正躺在堂屋的木床上,头微微抬起,耸着肩,弓着腰背,右手举在空中,双眼看着屋顶。

        我呆立着,看着从高中刚返回的三弟正静听父亲的遗言:“你一定要努力考上大学……

    长大后要帮助你哥哥做点什么事,因为你哥哥是残疾人,我没办法治好他的腿,我最关心的是他……

        以后听说哪里有名医能治好腿,你就陪着你哥哥去,手术后,你背着他……”

  我刚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就不再说什么了,动了动肩,举手的姿势僵在了面前……

        村医赶来了,我说快注射抢救!

         村医到床边,翻开父亲的眼皮看看,失望地说:“瞳孔扩散,人已断气,快准备后事吧。”

        我蓦地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偷听母亲和父亲低声商量过我的事情,把这个瘫儿撂到路边或放在庄稼地里,有人拾走算他的命大,没人拾,饿死算了!

        你一年四季背着他到处去看病治腿,拖垮了身体,耗尽了家财!

        父亲当时听后默不作声,天明后依然背着我踏上漫漫求医路。

        过去的这条汾河,百里沿线无长桥卧波,父亲只有趟河的时候才不背我,而是把我抱起来、趟到深处把我举起来――

        唯恐清凉的河水浸湿了我的腿脚,因为儿麻患者最怕受风寒。趟过河,父亲晾干脊梁还是背上我……

        啊,求医难,求医险,求医之路弯又弯,一年又一年,把父亲的心事牵……

  我伏在父亲熟悉的肩背上,平生第一次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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