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年代》21.他说他很想去看大海

乔玉良之所以要做鱼给孟老师吃，一是他们生产队的水库里有鱼，二是他会做鱼，想借此机会露一手，让孟老师尝尝他的手艺。

乔玉良手脚麻利，他先把米饭做上，然后收拾鱼，备好菜，就等下锅了。做完这些，他想去接一下孟老师，队长他们院子离这儿不算远，但是孟老师怕狗，还怕蛇。

正想着，孟老师就来了。是队长家女儿把她送过来的。

孟老师进了门，她也刚洗过澡，换了件衬衣，头发还湿漉漉披散在肩上。

“怎么样啊孟老师，干活累吧？”乔玉良给孟老师倒了杯水，关心地问。

“有点累，还行。”孟老师放下手里的电筒，掏出手绢，把头发拢到后面扎起来，“出来走走，干点农活锻炼锻炼，比在学校舒心多了。就是我农活干得不好，让人笑话。”

孟老师这段时间精神逐步恢复，今晚看上去气色很好，洁净的脸颊透着红润，有了光泽。她看见灶台上剖好的鱼，做出吃惊的样子：“还真请我吃鱼啊，我都好长时间没有吃鱼了。”又说：“学生在那边忆苦，老师跑这儿来思甜改善生活，这好像有点特殊化呢。”

乔玉良要下锅炒菜，孟老师主动坐到灶前，帮忙烧火。

“会烧火吗？”乔玉良问。在青岗中学打平伙，孟老师只会扒葱剥蒜，其它不怎么动手。

“会呀，以前跟别的老师出去家访，学生家长教过的。”孟老师边说边往炒锅下面的灶孔里架柴禾，然后挽了个稻草把，用火钳夹着就灶台上的油灯点了火，送进灶孔。

“是不是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呀？”灶火燃起来了，孟老师得意地仰脸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她的面庞被灶火辉映着，轮廓分明，眉如黛，眼若星，工笔彩绘一般，楚楚动人。

乔玉良一直想请孟老师到他们生产队来，孟老师却始终没有成行。没想到这次突然就来了，让乔玉良喜出望外，情不自禁。此时此刻，孟老师就坐在他的面前，他下锅炒菜，她添柴架火，像自家人一样亲近。想自己在东川市长大，孟老师远在省城。两个原本天南地北的人，却在青岗萍水相逢，今晚又在这知青小屋单独相聚。生活太奇妙，感觉像做梦。

菜都弄好了，两素三荤。炒青菜，烧茄子，番茄炒鸡蛋，青椒炒午餐肉，最主要的菜，当然是红烧鱼。知青一个人过日子，家物什并不齐备，陡陡来了客人，碗盘就不够用。装菜的有碗有碟，还有搪瓷缸子。唯一的一个大盘子，用来装了鱼。小小的一张四方桌，被几个菜摆满。油灯移过来一照，多姿多彩，活色生香，令人馋涎欲滴。

孟老师拍了拍手坐到桌边，说刚才闻到炒菜的香味，就已经馋得不行了。

两人也不拘形式，盛了饭开始吃。孟老师尝了几筷子菜，连连称赞。说小乔你是真人不露相啊，这么好的手艺我们都不知道。特别是这个鱼，简直绝了！下次去我那儿打平伙，就不要曹老师掌勺了。你得给我们做菜做鱼，在曹老师和老刘他们面前显显身手。

孟老师吃得满意，乔玉良心里高兴。他还专门准备了双公筷，用来给孟老师夹菜。孟老师说劳动了一天，胃口特别好。说今晚上能在这儿吃到这样的美味，真是做了神仙了。

两人边吃边聊，随意闲谈。

乔玉良热心介绍几样菜的配料和做法，说可惜调料不全，不然应该做得更好。说他妈很会做菜，他这点手艺就是跟他妈学的。文化大革命前，他们家生活不错，他爸喜欢吃鱼，他妈就经常做。他爸那人看上去也不坏，温文尔雅，待人和气，说话总是先笑后开口。而且他爸不光喜欢京剧，还喜欢唱歌。有一年春节联欢，他爸代表文化馆登台献艺，自己拎着麦克风架子走出来，独唱了一曲“锦绣江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博得满堂喝彩！

孟老师不提她的家庭，只谈些学校的事情。说她上中学住校，学校伙食不好。她喜欢出去演出，因为晚上结束后，一人一碗杂酱面，特别地好吃。她说上师范学院的时候，碰上文化大革命，到处都很乱，学生半夜去偷食堂的馒头。她也提到肖力行，说肖力行喜欢吃馄饨，爱放很多辣椒，辣得不行还振振有词，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不辣不革命！

提到肖力行，孟老师话就有些多，而且又有些伤感。

她说肖力行也是家庭出身不好，父母都是右派。肖力行屡次参加高考，成绩都名列前茅，却都因为政审不过关，被大学拒之门外。但是肖力行并不灰心，他发奋自学，一心要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他博览群书，钻研哲学， 追求真理，一生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她谈到武斗期间，他们一伙人外出旅行，躲避武斗。他们在外地遭遇了扒手，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吃住都成了问题。她去拍卖行变卖了手表，才解决了燃眉之急。那是块上海牌手表，是她考上师院那年，他爸送给她的礼物。 “我爸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把手表卖了，他要是知道啊，还不得气死！” 孟老师语气有些不屑，却流露出女儿对父亲的娇嗔。

她回忆起那次旅行，说我们乘坐夜航的客轮，经过长江三峡。我和肖力行伏在船栏边，远处是黑黢黢的山峰，船下是奔腾的激流。肖力行伸出手，去抚摸江风。他说长江和黄河，都是伟大的河流。它们一南一北，殊途同归，最后都汇入大海，所以大海的胸怀更博大。他说他很想去看大海，他想看看大海是什么样子，还想看看大海的那一边是什么样子。”

“肖力行太向往大海了。”孟老师说，“他有个同学，在南海舰队当海军，回来探亲的时候，送给他一个小海螺。他很喜欢，后来送给我了。还有我墙上那幅大海的画，是他请群艺馆的油画老师画的。那个老师也没有见过海，他的工作就是成天站在架子上，打好格子画很大很大的毛主席。肖力行抄了首莱蒙托夫的诗给他，让他依据那首诗来画想象的大海。”

“唉！”孟老师深深地叹了口气，“只可惜，肖力行看到的大海，也就是那幅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