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究留不住所有的悸动
手艺人素不可与戏子有交集,毕竟戏子无义,台上台下,一般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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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发垂髫,便讲的是一老人与一顽童,一个头发花白,一个乳臭未干。
平山坳坑坑洼洼的地形容易把人绊倒,于是小和尚走在前面,给身后的师父探路。他知道师父老了,连腰都伸不直了。
这是他们来到的第七个村子,与前六个不同,这村子里的戏班子多得很,有男有女,旦角儿也都是女孩子上场,对这扇子的需求也是蛮多。老和尚管这里叫满是财富的地方,小和尚管这里叫平山坳。小和尚只晓得这里是平山坳,连给它起个代号的想法都没有。
从很久之前他们便开始给戏班子提供折扇了。那时候的戏班子可讲究,这扇子上台,只能上一次,要是有第二次可不行。老和尚小和尚自然懂这理儿,所以给戏班子卖折扇,就成了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
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个叫张衡的人发明了地动仪,专门检测这地有没有大幅度晃荡。这理儿,他俩可就不知道了。当年寺庙地震咯,所有和尚都以为是天公发了怒,嫌他们整日里不出门,于是没死的那些和尚就收拾行李,远远地离开这块地,有的半路死了,有的跑别处当和尚,还有的谋生赚钱。老和尚就属于后面这种,靠着祖传做折扇的手艺,拉着小和尚一起,在这方圆几百里的一个个小村子里面卖扇子赚钱。
老和尚资历深呐,知道哪片竹林是好竹林,知道哪个村庄买主多。老和尚教给小和尚做折扇,平日里也使唤小和尚去卖折扇。
平山坳后面那一大片竹林正临着一破屋,破屋边上一百多米的地方就是戏班子排练的地儿,顶棚用茅草搭起来,地面用泥抹过,屋里算得上空旷,有二十来个戏子,生旦净丑,各司其职。里面最小的也有十四岁,最大的也才二十。那十四岁的是个姑娘,艺名叫段一绣,戏班里出了名的旦角,平日里贵妃虞姬花木兰,说来就来。
小和尚便卖扇子给这戏班,而那个叫段一绣的姑娘就是平日里戏班派出来买扇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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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折扇做起来不简单,价钱也贵,手艺好些的,做出来那扇子即使不上色,也能卖到一套文房四宝的价格。这江南地方大都是山清水秀,那时候北伐结束好几年,这边的戏班子资金倒也不少,业内人也都对折扇有独特热爱。
段一绣是平山坳里大捧的角儿,年龄最小,身子骨还软着,嗓音也清,再加上那姣好的模样,更是受看客欢迎。
小和尚来了这平山坳也是放开了孩子的天性,趁师父去找竹子的时候偷溜到戏班看戏子们练功排戏,有时候自己也学着那几套把式哼哼呀呀。
看客素来不懂台上心,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但还是蜂涌一般跑去看戏,跑去找妓。人生来如此,贬低的同时还要背后爱慕,也是虚假之至了。
小和尚是不懂这些的,他只是看见戏子练功的辛苦而已。
第一把折扇是由小和尚做的,从选材到晾晒穿孔,所有步骤都齐全。于是老和尚挥挥手,说声傍晚回来,小和尚便带着扇子出去卖了。
段一绣刚表演完,穿着虞姬的戏服便来到排练的屋子外面等着小和尚来送扇子。她把钱藏在袖子里,远远望着。那时虞姬的戏服是封袖的,和贵妃不一样,素来虞姬都是战场上挥刀弄剑的,袖子能封则封,只够手腕大小。于是段一绣把钱放到袖子里的时候,都是往里可劲塞的。
那戏服是度身做的,上面绣着锦鸡模样的图案,还有鱼鳞样式的各种花纹,段一绣扶着头,嫌头饰太重,原地踱着步子。
小和尚拿着扇子就跑来了,一来便伸出手急着要钱。段一绣把耳边绢花撩开,不紧不慢地说:
“急什么?先把扇子拿来给我。”
小和尚递过去,得意地加上一句:
“这扇子,可是我第一次做的。”
“怪不得不大结实。”一绣把手中的扇子打开又合上,看着小和尚说,“还是多跟你师父学学吧。”
小和尚噘着嘴,一绣往袖子里掏钱。
“这袖子可真紧。”一绣皱着眉头。
“你把钱放在袖子里?”
一绣点头。
“我来,你先把手缩回去。”
一绣照做,把手从袖口里缩回去,使劲往下抖,却抖不出钱来。小和尚便把手伸进一绣的袖子,往里面摸索。
“喂!你干嘛!”一绣小声喊。
“找钱啊。”小和尚索性跪到地下,用手拉扯袖子。
小和尚不小心碰到一绣的手,突然脸一红,手一抖,那些钱就一下子掉了下来。小和尚把钱拿出来,满脸绯红地跟一绣说:
“那我走了啊。”
“等下,看你经常来卖扇子,也得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才是。”一绣喊住他。
“我没名字,你就管我叫小和尚得了。师父都这么叫我。”
“嗯,下次来送的日子是三天后傍晚,扇子上涂些蓝彩。”一绣扶了扶头饰,说。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和尚问。
“段一绣。”
“衣袖?”小和尚指着袖子说。
“不是那个衣袖,是别的字,等我知道了怎么写再告诉你。”
小和尚点点头,就往反方向跑去了。段一绣低头看着那紧紧包住手腕的袖子,又抬头望了望那个逐渐变小的身影。
段一绣向往小和尚自由的生活,也似乎没办法离开她热爱的戏剧。
世上万物,都有个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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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和尚跟老和尚说了一绣的事,却被老和尚一顿训斥。
“小子,咱们现在不是和尚了,是江湖上靠手艺挣钱的普通老百姓,莫不可和那些戏子过多来往。”
“那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送扇子?”小和尚问。
老和尚低下头,一会儿说了句,你还小,不懂。
后来,很多个后来之后,老和尚跟小和尚说,你要是卖出去了五十把扇子,我就同意你去找那小妮子。
劈成块的竹子在地上摞成一堆,火光昏暗。
灯火葳蕤,这时候段一绣在戏班的土炕上看着空洞的房梁。当年走投无路进了戏班子,谁知道如今还成了江南地带的名角儿。
两人各怀心事,在这夜里,对人生和未来感到迷惘。
后来小和尚依旧去给段一绣送扇子,下雨的时候也去,赶上梅雨季节也去,他说,不过淋百米的雨,不算什么。
渐渐地小和尚长了头发,跟普通男孩子没什么二样,个子慢慢高了起来,也有了喉结。他不愿意再被叫做和尚。
在那个年代,无论是和尚还是戏子,都不是自由的。和尚以为戏子自由,戏子以为和尚自由。
其实两者都不尽然。
故事还是要从小和尚喜欢上段一绣的时候说起。那是小和尚来这平山坳的第四个月,也是段一绣演艺生涯最鼎盛的时候。
他一如既往拿着扇子跑到戏班,却不见段一绣。
戏班子里有人告诉他,段一绣被一个国民党军阀叫走了。
“去干嘛?”小和尚问。
“还能干嘛?不就是...那些事嘛。”那是个平日里演项羽演关公的角儿,一脸奸笑。
“啥事?”
只见那角儿左手比了个圈,右手食指一下子戳了进去,一脸不怀好意。
“我操你妈!”小和尚彻彻底底忘了自己是个和尚,张口就问,“在哪啊!”
那角儿指了条道,说了句他们刚走。
小和尚到那军阀门口的时候,看见段一绣穿着素净衣裳慢慢走出来,眼眶带点红,又显得平静。
“你...你没事吧?”小和尚问。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段一绣脸上堆积着笑容。
“我...听人说你在这儿,来给你送扇子。”
段一绣接过扇子,和小和尚一起往回走。
她问他,卖这扇子,半月能赚个多少钱。
他说,不多,卖的便宜,也就能供他和师父两个人的吃穿。
“你这年纪,也该攒钱成亲了。”段一绣说。
小和尚脸一红,急忙摇头。
“哪...哪有人会和我成亲啊...”
小和尚用余光瞥着段一绣,他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长相秀美的姑娘,但他不敢说。
“以后我赚钱给你吧,等你有了钱,就可以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了,也可以成亲了。”
小和尚看着段一绣,心里发急,他真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思。
“那个...你觉得我怎么样啊?”他鼓起勇气说。
“还可以啊,怎么了?”
“我是说,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亲...”
段一绣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情感,她几乎是艰难地张开口说:
“我们以后的路子不一样。”
小和尚知道了那就是不行的意思,但他并没听懂这句“路子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他不懂段一绣为什么走出大门时候眼眶泛红,也更不知道在那军阀的床上已经留下了少女初次的血迹。
有很多东西当时不懂也是好的,将来便会懂了。如果将来还没懂,那也不乏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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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这江南地带倒是鱼米之乡,生活也是富裕。在那个年代,钱是个极好用的东西。比如说那个时代的杜月笙,因为地位高高在上,在晚年也能一举娶得名伶孟小冬。曾经的小和尚并不懂得这些,他以为,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厮守一生。
那时,他已经做好了四十九把扇子。
虽然段一绣拒绝了他,但这也不能阻拦他去戏班子跑的热情。
有天他去的时候,段一绣跟他说,两天以后晚上,一定要来看她唱戏,是当时最火最受欢迎的《霸王别姬》。
那夜灯火通明,小和尚趁着师父睡着偷偷溜出屋子。戏台上美人唱着南腔北调,戏台下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拍手叫好。
“此番出战若能闯出重围,且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身若是同行岂不连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免得挂念妾身。”
段一绣在台上说着台词,眼泪就那么流下来。照实说,戏子上台是不可掉泪的,若是弄花了妆,免不了训斥。
后来虞姬拔剑自刎,项羽含泪上马,就此剧终。
幕前幕后完全两种光景,所有人都把光鲜一面推向外面,里面都是黑暗里的败絮。
那是小和尚最后一次见到段一绣。
后来小和尚再跑去戏班的时候,有个年龄不大的孩子递给他一个荷包。他打开看,发现里面都是一块块碎银子,还有一张歪歪扭扭写着“段一绣”三个字的纸。
“段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的,她说那些钱让你拿去成亲,她还说,她终于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小和尚一遍遍问着她在哪,却没人回答。
她在哪。
......
后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上海成了最富裕的地带。最火的演员名叫段一绣,坊间流传,这女人是靠着背后的金主国民党高级军阀才有这么大名气的,但这戏子不识趣,做了人家的小妾,居然还出逃过好几次,好不容易现在老老实实唱戏了,却又得了肺炎。
后来这个名叫段一绣的风流戏子患了病死在家中,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这消息和鬼子进村传播速度有得一拼,举国上下都知道又有一红颜陨落。
那年,小和尚买了张报纸,流着泪指给师父看。
“师父...这是第五十把...”
只见那报纸上有一貌美女子合着眼,像在睡觉一般,她手上的折扇样式精美,是江南地带数一数二的好扇子。
故事到这里,该用“后来”结尾了。
后来,再后来,那好像是1946年,抗日战争终于结束。那年,杜月笙迎娶孟小冬。
小和尚自然知道这一消息,那是他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脸上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