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笺上诉悲喜
时光如白驹过隙,仿佛只一盏茶的功夫,斑斓多姿的秋日已走到了尽头,大地渐渐褪去清新可人的翠色,金灿灿的银杏叶正与疏落的树枝上演一场依依不舍的诀别,连芬芳馥郁的木樨花也开得颓败了,池中的残荷孑然独立,诉说着一种孤寂的沧桑。
晚秋的光景,不免让人心生一缕无可奈何的萧瑟之感。
漫步园中,穿过曲折的回廊,在湖心的亭子里驻足,秋风卷起枯黄的树叶,落入水中,荡开清清浅浅的涟漪,这些曾经点缀过春光又渲染过秋色的叶子,如今却像浮萍一般在水上漂着,漂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怀着满腔的忧伤正欲离去,转身之间,却见水中倒映着一片如朝霞般绚烂的花影,随着碧波微荡,氤氲出如梦似幻的朦胧之美。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一丛迎风绽放的木芙蓉,花团锦簇地缀满枝头,婀娜袅袅,嫣然含笑,掩映在绿叶之间,宛若美丽的少女顾盼生姿。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
王安石如此妙笔盛赞,将木芙蓉娇嫩的花朵与略施粉黛的淡妆女子作比,喜爱之情从字里行间溢了出来。我欲称赞木芙蓉之美,也再无更绮丽的辞藻了。
试想,若是在姹紫嫣红的春天,眼前这些摇曳多姿的粉粉白白,或许只是争奇斗艳的锦上添花罢了,但是木芙蓉盛开在山河已秋万物凋零的季节,迎着西风,不惧霜露,在落叶残花的惨淡中为我们拨开愁云,独现一道欣欣向荣的风光。
正如白居易所言,“莫怕秋无伴愁物,水莲花尽木莲开”,木芙蓉的笑靥抚慰了诗人伤春悲秋的情怀,带来一种柳暗花明的欢喜。恰似我此刻的心境,邂逅木芙蓉带来的惊喜冲散了适才的惆怅,我早已沉醉在花影绰绰的梦境里了。
原来,悲喜之间竟然是无界的,不知不觉的转换与交替,如此微妙,又如此浑然。就像这眼前的木芙蓉,给文人骚客带来过无限欣喜,却也曾凝聚了绝世才女的悲情忧思。
提到颇负诗名的木芙蓉,怎么绕得过锦官城外的才女薛涛呢?来自盛唐的悲喜,穿越千年的时光,依然通过泛黄的诗集感染着我们的内心世界。
木芙蓉的花枝下,曾有薛涛高挽发髻挥毫泼墨的飒爽风姿,有她罗裳锦绣倾国倾城的粉面桃花;也有她闭不出户终日沉吟的寂寞剪影。浣花溪畔,曾有薛涛与元稹相见恨晚执手相望的琴瑟和鸣,有他们拈花赏月吟诗做赋的其乐融融,也有他们痛饮饯别泪洒衣襟的恋恋不舍。
当年,才貌双全的薛涛名噪一时,深得文人雅士的追捧,甚至有人千里迢迢专程赶来只为求见一面。锦衣玉食的生活和声名鹊起的荣耀对她而言,是欢喜的。但是这样的欢喜中,却掺杂着丝丝缕缕的不满足和不甘心。
薛涛也曾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曾怀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憧憬,可是她早已厌倦了迎来送往的生活,与她交往的友人大多都只是逢场作戏,即便心中曾闪过一瞬间的真情,也不过是在觥筹交错间留下些附庸风雅的诗词,便算是相识一场,来来往往,分分合合,露水情缘罢了。光鲜的生活下,藏着最深沉的寂寞与最执着的向往。
在朝朝暮暮的期盼中,韶华如驶,美人迟暮,直到薛涛的青年时光即将结束的时候,才遇到此生挚爱。元稹的出现,为她清冷孤寂的内心世界注入了一汩温情脉脉的暖流。
以风流才子著称的文坛翘楚元稹,和其他人一样,早已听说过薛涛的盛名并心生仰慕。但是直到他奉旨按察两川时,才有机会与薛涛见面。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薛涛当时并不知道,这一场会面竟然改变了她的一生。元稹的才华和俊朗很快俘获了薛涛的芳心,而薛涛温柔缱绻的诗情和清丽端庄的优雅也让元稹深深沉醉。二人以诗为媒,茶酒相伴,在木芙蓉的花开花落间度过许多快乐的日子。
浣花溪畔灼灼其华的木芙蓉花不仅为薛涛和元稹的伉俪生活增添了无限浪漫,而且点亮了薛涛自制诗笺的灵感。
薛涛的巧手不仅善于书法琴艺和题诗作词,而且对各种手工技艺颇为精通,她采下木芙蓉的树皮作原料,捣碎芙蓉花瓣,萃取红色的汁水点染上去,制成精美的彩色小笺,有的粉若樱花,有的殷红如血,极其雅致。这就是风靡文人圈的“芙蓉笺”,也称“浣花笺”或者“薛涛笺”。
“浣花笺纸胭脂色,好好题诗咏玉钩”,芙蓉笺一直为后世所津津乐道,而薛涛更是将这些彩色小笺视若珍宝,她将自己的满腹才情和深深爱意都凝聚成诗行,题在芙蓉笺上,写尽了极致的聚首之欢,也写尽了无穷的离别之悲。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池上双凫》三言两语勾勒出迷人的风光,在满园的翠色中,才子佳人畅快欢愉,及时行乐,无忧无虑,情意绵长。双宿双栖的美好心愿和如痴如醉的浓情蜜意从诗行间涌出,染得芙蓉笺上春心荡漾。
只可惜,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从来都不能长长久久,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世俗的束缚和仕途的呼唤终究让元稹从爱河中抽身而出。一朝相离,归期杳杳,从此,芙蓉笺上洒清泪,相思闲愁遥相寄。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深爱过,便难以相忘于江湖,凄凄楚楚的情怨哀思有谁能懂?暮春时节百花零落,值此春意阑珊的光景,薛涛无处倾诉衷肠,只能一边涕泪交织,一边幻想着相聚之时两人促膝夜谈的快乐,但那是终究不会再来的快乐。
薛涛何尝不明白曾经的信誓旦旦已经成了镜花水月,于是她从此一身道袍清苦度日,凡尘的悲喜都赋予诗词之中,藏进了芙蓉笺的方寸之间。
飞鸟拂过水面,扑哧一声钻进木芙蓉的树枝里,嘁嘁喳喳的呢喃将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些妩媚的花朵和斑驳的树皮,似乎触碰到了来自盛唐的浮世清欢,触碰到了才子佳人聚散无常的红尘悲喜,仿佛触碰到了芙蓉笺上的笑容与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