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春秋之《民间史记》历史人物

抗战奇人/黄天;从死人堆里爬出的勇士

2017-04-03  本文已影响5773人  人世老枪

【手记】

70年前在中缅边境上爆发的那场战役,是一场为了一条公路而进行的战争。

在中日两军隔怒江对歭的两年多时间里,中国战场上所需的全部战略物资,完全依赖于一条用生命铺就的“驼峰”航线。但是,每月4000吨的空运量对中国的战局来说无异于是杯水车薪。恢复滇缅公路的控制权,并连接新建的利多公路,使援华物资能从陆路从印度抵达中国,这被称作“史迪威的梦想”。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21岁的黄时建,在那个应该载入史册的早晨,当太阳升起时,与千千万万的中国士兵渡过了怒江。

“战斗是在云层覆盖海拔一万一千英尺高的冰天雪地之中进行的。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海拔最高的陆上作战,被称为云层上的战斗”。

92岁的黄时建,走路已经颤颤巍巍。自始至终老人都以一种温和平静的语气讲诉他的军旅生涯,只有提到了松山,他的语气依然骄傲,但眼神黯然。“我是死了一次的人了。这些东西你有用我就跟你讲,对我来说都已经过去了。”

晚年的寂寞中,老人将整个的战斗经历进行了梳理。从1944年5月11日的早上“沿着山路走向怒吼的激流”到“整个加强营800多人,归还建制时只剩18人。”

70多年的时间浓缩在一个闷热的午后。

曾经的松山像是一头恐怖的怪兽雄踞在惠通桥畔,山高谷深。

而现在,只要不下雨,阳光下的高黎贡山美极了。山路盘旋在古树的海洋里,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在开放。

***

口述人:黄时建,又名黄天。1923年农历5月出生于湖南湘潭县。原国军第八军荣誉第一师二团三营上尉连长,现住开福区上麻园岭,原长沙电表厂的工程师,现享受退休待遇。

21岁那年“因为毕业考试考得实在是太优秀了,结果被分去了远征军。”在滇西大反攻中,在龙陵与松山两次负伤,两次立功。“一上前线,那种场面才叫人惊心动魄。死人多得没办法埋,到处都是尸体,主要是我们的弟兄,也有日本人的。只好听凭日晒雨淋,炮弹轰炸,最后乌黑的尸水把上山的草都毒死了。后来有一次路过那里,当地的老百姓说,尸水泡过的地方寸草不生。”在松山“死过一次”的黄时建,十分健谈和骄傲,提到解放后的经历,92岁的老人哈哈大笑。“可能,我是湖南最后一个摘帽子的右派。”

图片老兵黄天发自简书App

采集人:人世老枪。采集时间:2015年8月4日

()“几百只充满气的橡皮舟,更多的竹筏,以及原始而又不方便的来回拉绳摆渡的渡船,都在怒江峡谷无数的渡口做好了准备。一支超过十万人的部队,一万多头骡马和毛驴,两万多挑夫散布在险峻曲折的隘道上,沿着山路,走向怒吼的激流。武器装备的碰撞声和骡马的铜铃声回响在七至八千码的深谷中”

                                            ------美军顾问《佛兰克多尔回忆录》

说起打松山,那话就长了。

我是1943年的7月,阴历六月间,从黄埔二分校毕的业。当时军校毕业也要分配的,学科优秀的那十几个人,有的是留校当教官,有的就去了战区的作战室当参谋。像我这样术科考试优秀的学生,就被分到了远征军。当时我跟别个还真的不一样,想到就要下到部队去还真的是好高兴的。

学校的生活什么都好,就是伙食太差。每天早上出操的时候我们都要唱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其实心里面只想着,河道坪门口的那间包子铺里的包子,想起都流口水咧。但是我们又没钱买,后来我们就把歌偷偷的改成了:“萝卜白菜,霉米豆腐,这是要命的黄埔。”离开学校的时候,我去了包子铺买包子。老板不肯收我的钱,给了两个包子给我,跟我说,:“多亏你们训练,搞到我们少睡了好多懒觉。” 我望着他,半天没做得声。

  当时第八军的军部在文山的古木镇。我们报到以后,就让我在军部参加了中美合作训练班,专门训练使用美国人的武器,有卡宾枪、冲锋枪、火箭筒,还有火焰喷射器,反正都是美国人的东西。等我们差不多熟悉了这些武器,就把我分到了荣誉第1师第二团三营三连当少尉排长,负责重机枪。第八军下面的三个师,分别是荣誉第1师,82师,103师。除了103师之外,其它的两个师都很特殊[1]。都特别能打。这就是后来为什么要我们第八军去打松山啊,因为我们军能打啊。

1944年的时候,突然接到命令,要我们把我们防守的阵地交给53军,我当时还在铺上睡觉,紧急集合令就下来了,要我们带上所有装备,立即从马关的老河口出发,还不准问去哪里,说是到了就知道了。

从马关,文山,蒙自,这一路每天都是急行军,一天起码一百二十华里。到了昆明,我就想这总该休息了吧,结果只吃了一顿晚饭,又立即行军。从禄丰,一平浪,东山,一直到楚雄。还不让我们停,为了加快我们的速度,长官司令部卫立煌还给我们派了汽车,一车坐到了保山,然后让我们检查装备,清点人员,连夜跑步赶去施甸县,我们这些老兵都有经验,知道这肯定是要打大仗了,刚停下来休息,就有人就开始给家里人写信了。我年纪小,才不信这些,老话讲的好,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我就不信老子这样背时。

最后我们到达的地点是施甸边上的一个渡口,叫碧寨渡。前面就是怒江。

()“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可怕的怒江河谷,与我们科罗拉多大峡谷一样的伟岸雄歭,但更加险峻。水深约60码,平均宽为400码,岸壁之间水流湍急,流速为每小时15英里。怒涛拍岸,其声在数英里之外都可以听到。就在这里,我们将横渡十万人的部队向日军阵地进攻。”

                                  -------美军顾问《佛兰克多尔回忆录》

我们团过江的时候,很多人坐的是美国的橡皮舟,但其实那个卵橡皮舟作不得多少用,江水流的太厉害了。我们的重机枪太重了,又好大一坨,我们就自已砍竹子扎竹排。橡皮舟太小,加上水流又急,重机枪放在上面,方向很不好控制,人也不好操作,我们自已扎的竹排子大,重机枪放在上面就好多了。

中国军队渡过怒江

那个早上的雾好大,隔个一二十米就看不清人了,水又急,但命令一下,也顾不得那多了,背起家伙就出发。怒江的水,你是不晓得,那是真的急。有的冲下去最远的有十四五里。我过江冲下去十二里,过江后就到了杨梅大山脚下。杨梅大山的学名叫高黎贡山,那山是原始森林,山里全部都是树木,没有路走,没有人迹。除了松鼠,猴子外没看见别的家伙。搭帮雾大,才让我们做了一顿饭吃。如果没有雾,连饭都吃不成,因为怕被日本人的观察哨看见。吃完饭以后,就在集结点附近隐蔽了起来。

第二天一清早开始上山。上山九十里,下山一百二十里,一天要赶到山顶。这是上头的死命令。为什么呢,靠怒江东向的这边是背阳的,阳光很少基本照不到太阳,有瘴气。瘴气是怎么来的呢。长年累月的树叶落下来,腐烂变成腐质土。我们一脚踩下去,最浅的齐脚踝,最深的齐腿把子(小腿)。瘴气就是这样来的。还有就是要注意毒蛇。蟒蛇它那个家伙大,容易发现。毒蛇小不易得发现,被咬一口就麻烦了,那个山里面到哪里跟你搞药咯。最厉害的是蚂蝗。腐质泥里面的蚂蝗,好长一条,一爬在你身上吃血,随你怎么打也打不下,撕也撕不脱,撕起来疼死人。还有蚂蚁,有尾指拇这样大的一只,夹子像螃蟹的夹子一样。夹一口又疼又痒。一下一个包。蚊子也大,咬起人来躲都没有地方躲。我们每个人用手巾打湿,蒙着嘴巴上山。到了山顶上面,上面树少,当西晒,太阳照得到,这个时候人才放松起来。山顶上干燥,我们就在上面休息。先挖一个洞,像我们长沙埋死人挖的金钱眼一样,每班挖一个。为什么一定要挖洞睡觉呢,因为挖出来的泥巴是新鲜的,它们会挡住蚂蚁、蚂蝗不到上面来。人坐在里面,抱了枪背靠着背睡觉。

下山一百二十里,就好走多了,为什么呢?那边阳光充足一些,瘴气也没有了。走到约九十里的地方休息,大概是十一二点钟,下山、突击,一家伙走三十里,就占领了长岭岗山下面的一个小镇。那里日本人不多,只有一个小队,还有点管理人员,只有四五十人。这点人哪里经得我们打咯,我们一个团没用十分钟就彻底把它灭了。占领长岗岭以后才架锅吃饭,吃饱饭以后,连嘴巴都来不及抹,一个命令就开始冲锋,几分钟就占领了黄草坝。黄草坝是个最要紧的地方,在龙陵与松山中间,我们把黄草坝一占,滇缅公路就被切断了。这一仗打得最好。占领黄草坝以后,上头马上把七十一军调了过来跟进。

()“渡过怒江的战斗,不论对中国军队还是日本军队都是始料未及的。日本人低估了中国人,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些衣着单薄,总是吃败仗的中国“老兵”,会在最糟糕的雨季,进入世界上气候和地理都是最恶劣的地区,他们把这一地区称做东方的毒药。我曾经前往督战察看,由于前前后后数次争夺,敌我死尸杂陈,有数百具之多,且腐尸气味,阵阵冲鼻,白色的尸蛆,甚至从绑腿缝里,眼眶里,口腔里,鼻子里钻进钻出,爬满了脸部及全身,真是惨不忍睹”。

                                          -------美军顾问《佛兰克多尔回忆录》

当时宋希濂的想法是要我们第八军打松山,七十一军打龙陵。滇缅路被我们切断以后,日本人的汽车过不来,他们在后方的部队都在缅甸,没有办法过来。这下日本人就急了,就只能靠空运。这又搭帮了美国人陈纳德的飞虎队打得日本人的飞机都不敢飞。打龙陵的时候,我们在回龙山一线的老东坡打阻击,我们重机枪连就占领老东坡,防止日本人,不让日本鬼子的战车、军队抢攻黄草坝。保卫黄草坝,免得日本人支援松山、龙陵。在老东坡,日本鬼子反攻得很猛。他们就是想夺回滇缅路,好去支援松山和腾冲。腾冲那边,日本人也被中国人打得节节败退。我那时当排长,总是喜欢自己打机枪,排里没有哪个比我打得准,打得好,排除故障又快。我们整个排有三挺重机枪。日本鬼子也不怕死,上来就冲锋,被我们一顿扫射就压了下去,后来日本人看我们这里重机枪的火力实在太厉害了,就想打掉我们的重机枪。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突然间来了一枪,我正在打机枪,一粒子弹打中了我的手,我旁边的班长,帮我上子弹的,他说,“排长你负伤了,你挂花了”。我说哪里罗,没有,他说,“都出血了”。我一看,真的出血了,没看到出血还没事,一看到出血就晓得疼了。日本鬼子的子弹打在我手这里,估计是距离比较近,子弹一下就穿了过去了,这里就马上开了一个眼(洞)。他们的子弹穿透性好,不像我们的开花。这时,班长就连忙脱下裤子,屙了好大泡尿给我消毒,当时没有水。他把裤子一脱,对着我的手就撒。然后用急救包包了,包了后,我就继续打重机枪。最后,老东坡还是守住了。因为负伤不退,上头就把我从少尉排长升了中尉排长。这一仗以后,我们把阵地移交给了七十一军三十二师。因为伤亡太大了,虽然是老兵,伤亡还是大。我们那个侦察队一队人全部死光了。一个团都没剩多少人了,就把我们调回到长岭岗整编补充。

()“炮口喷着火,将几个敌人的影子抛向了空中。同时五六名战友勇敢的向前挺进。战壕里响起了洪亮的呐喊助威声。敌人被突发的情况惊得目瞪口呆。但敌人并没有就此败退,新手一个个的接替上来,继续对我实施轮番攻击。”

-------日军战俘吉野孝公《腾越玉碎记》

松山的战斗打得很激烈。等把我们第八军调过来时,战斗已经进入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那个时候已快6月中旬了,刚好是当地的雨季,很多地方山洪暴发,道路一下就变得稀烂的,民夫骡马均无法通过山间小路,飞机也无法空投。前线的士兵一下就没有了供应,我们每天爬在战壕的泥浆里,没日没夜的被大雨浇,又不能去躲雨,又没有吃的,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那真的是苦不堪言。到最后我们也没法了,就漫山遍野去寻找野菜充饥。最惨的是伤兵,没有吃的,没有药物,又没有办法运到后方,好多重伤员只好听天由命在雨里面等死,惨叫声、咒骂声充耳不绝。

这个时候,蒋介石亲自在保山给我们下了死命令,卫立煌也立了军令状【2】。李弥就亲自来到了最前线指挥。由于腊勐以上的大垭口、阴登山、滚龙坡、子高地等处的山势陡峭,大雨一浇下来,本来就全是烂泥巴的山坡就跟泼了猪油一样,。我们进攻时要手脚并用地朝山头攀爬,同时还要躲避上面日军堡垒中的交叉火力,这对于士兵来说跟当活靶子差不多。结果跟七十一军一样,一次次被日本人赶下了山。李弥打仗也还是有些套路的,白天不行,就晚上搞。

晚上,奉李弥的命令,我们团约两个连的精锐悄悄摸上了松山的主峰子高地,试图直接捣毁日军的指挥部。不料一上去就被日本人的火力包围了。那个晚上枪炮声喊杀声一夜没停,天亮的时候,只有两名带伤的士兵跑了出来,汇报了山顶的战况,其他的人都死了。

原来,主峰子高地中央有一个大地堡,周围有许多卫星状的小地堡,火力四面交叉,又可相互支援。我们的士兵身上捆满手榴弹匍匐前进,刚接近甲地堡,还没来得及投弹,乙地堡机枪就响了。你攻击乙地堡,丙地堡、丁地堡的机枪又把你打得满身弹孔,就这样,各个地堡前都死了好多我们荣一师的勇士。

才打了几天,我们的伤亡人数就已到了一千人。加上先前七十一军的士兵损失,放眼望去,从松山的山顶至山腰,铺满了中国士兵的尸体。由于日本士兵的枪法很准,用那个什么的话来说——就像长了眼睛,因此无法去救伤员或搬运尸体。每次炮弹激烈或者飞机轰炸的时候,不少死人的胳膊和大腿就飞上了天。再加上怒江的天气也极其反常,日夜温差很大,晚上下雨冷得发抖,白天太阳一出来,又烤得人流油,那些死去的尸体往往两三天后就开始发臭腐烂,随后生出白蛆,爬得到处都是,幸亏美国军医晚上在阵地上到处打针,给我们服药片,战场上才没有发生瘟疫。

搞清楚情况以后,我们心里才有点底。原来松山的碉堡有四层。主碉堡在顶上,很大,有两个中南大学礼堂大。松山的碉堡群,是个永久防御工事,被称作打不烂,打不下的工事。那大小碉堡的建筑,都是层层加固的。松山上面有木材,日本人伐了好大的树木。把碉堡围好,像我们砌墙一样,砌一道墙。木头外面就加一层钢板,钢板外面还包一层棉纱。棉纱外面再加一层钢板,钢板外面还铺好厚一层的泥巴。碉堡是钢筋水泥的,连顶层上面都是钢筋水泥。坚固到这种程度,打炮根本不起作用。还有那交通壕起码有两米半到三米宽。深呢,大概是一米八到两米深,里面可以走吉普车。汽车,摩托车可以跑来跑去。交通壕里面的路坚固的很,都夯得实实在在的,下大雨也不怕。日本人的掩蔽部,就是一个机枪、一个炮兵阵地的掩蔽部。上面都是一排排的木排,四面都是射击孔。[3]

中国军队的指挥官在商量进攻计划

来松山之前,我们团在长岭岗收了一部分新兵。其实我们的新兵也是老兵,都是医院送来的,加上我们原来这一营还剩下的两三百人,凑起来是八百人,组成了一个加强营。副团长兼营长,老营长已经死了。因为我们八十二师,一零三师,荣誉一团、荣誉二团的任务就是打松山。八十二师已经打得没有了,103师也没剩几个人了。第三道碉堡还没有动。要我们接着打,那个地方叫滚龙坡。我们在滚龙坡这里,上来就搞掉了五六个碉堡。日军隔百把米就有一个碉堡,三十米就一个掩蔽部,一个机枪阵地,或者一个炮兵阵地。碉堡太多了,每打一个我们的伤亡都相当的大。日军的摩托车,汽车在交通壕里窜来窜去,我们是靠人往上面爬。他们的汽车比我们人肯定快些,通信又便利,所以虽然他们人少,但就是搞他们不赢。

战场原貌

()“敌人已经逼近到距离我们四五十米的地方,他们似乎连抬下同伴尸体的时间都没有。从凹洼的地方爬上来的敌人,在我方重机枪的枪口下,像小山一样的堆积在我方的阵地前,但我们赖以反击的重机枪,子弹已经所剩无几了。敌人立即在层层堆积的尸体上架起机枪,开始扫射。这样,我方机枪只能万般遗憾地沉默了”

-------日军战俘吉野孝公《腾越玉碎记》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跟日本人就这样僵持住了。我们上不去,他们出不来。但上面催得紧,都是立了军令状的,没有办法,上面就决定再发动一次总攻,因为根据美国人的情报,山上的守军只有三四百人了,火炮十几门,机枪五十来挺,经过美军的轰炸机的轰炸,应该剩下的日本人不多了。我们虽然不愿意但也没办法,就顺着山谷和山坡猫着腰朝山顶进攻,500米、400米、300米、日本人没反应,200米日本人还没反应,快接近山顶的时候,突然间,像刮起一阵狂风,机枪、小炮、掷弹筒从隐蔽的地堡中同时开火,形成交叉火网,地雷、手榴弹的爆炸响成一片,我们当时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像割稻草一样倒下了,尸体滚满了一个山坡。我们一个营只退回了我们这一百多号人,营指挥官全部牺牲在山头了。

打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有逃兵了,都不想去白白送死。有的躲进山林,有的就趁晚上泅水而逃。我们军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就死了3000多人。打仗就是这样,我们天天泡在尸水里,在死人堆里打滚,那种日子,别提有多么艰苦了。半个月下来,人都变了形状,手臂、脚杆、身上的皮肤都被尸水咬成了黑色,死人的臭味好久都洗不干净。

这个时候,李弥发火了,要求调整打法,从这以后,我们就再也不冲锋了,而是相互火力掩护,从四面朝地堡慢慢的匍匐前进,达到攻击距离时用手榴弹、炸药包炸,大多数时候是用火焰喷射器把地堡里面的日本人烧死。有一些日本兵身上带着火跑出来射击,但是马上就会被我们的重机枪扫到。搭帮美国人,那火焰喷射器成了我们的杀手锏。

由于是从外围进攻,背后没有了敌人的地堡,我们的伤亡大减。到7月下旬,我们的阵地已经稳步推进到离主峰子高地不到500米的阴登山、大垭口、黄家井一带。但离主峰子高地还有200米时,就再也无法前进了。因为太陡了。那坡度大约有60度。连射击都要仰起头,我们在这里又死了好多人,因为上面的手榴弹经常像下雨一样砸下来。

()“当应征入伍的中国农民小伙子炸毁日本人的工事后,他们不懂为什么情报上说的至少300名日军,但现在只剩下75人?他们在厨房里才找到答案,原来日本人在被分隔包围后,吃完了干粮后,就把自已人的尸体一个个的吃掉。”

--------------美国新闻处编《最高海拔的战斗》

最后一团团长周开成跟李弥商量以后决定,在我们滚龙坡过去大概两三百公尺的一个山窝里,把工兵调上来挖地道,直通主碉堡。日军的总指挥部在主碉堡里。主碉堡周围还有小碉堡。日本鬼子把树枝砍掉,在树上面设了了望哨。所以在挖地道时,工兵来来往往,他们可以发现,一换班,就指挥机枪扫射,炮弹也打过来。我们的工兵伤亡很大,如何避免他们的火力呢?我们中间有一个炮兵排,是原来的炮兵连,小炮连改成小炮加强排,是六零小炮。美式的迫击炮一个连有几十门炮,用它们打死角最好。不过日本人的碉堡太矮了,炮弹打不进去。一个班长姓李,是湖南湘乡的老乡,平时相处得还可以。我说:“老李,你看那上面,那上面肯定是敌人的瞭望台,密密麻麻像鸟窝一样,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我们只要把它们打掉,工兵作业就顺畅了”。他观察以后,就跟几个炮兵开始商量,然后找了个地方把炮台架起,我整个点了一遍,还剩十门炮。炮架好后,我就测量。整个山上,军校的学生只剩我一个人了。目测的距离不一定准,我就用手配合测量,把距离计算好,基本达到了要求。高度是八十几米,距离是两百四十米起到四百米止。那瞭望台是一线排过去的,要用纵深射击。这样对炮兵的操作是很难的。

李班长没有到过中美合作所受过训。他也不大清楚怎么打,这怎么办呢。我在军校里学了迫击炮,只能利用八零迫击炮的搞法来对付六零小炮。通过计算以后,就晓得道理是一样的,把角度调好对准,第一门炮装多少包药,第二门炮装多少包药,这就是纵深射击。比方第一门炮打二百四十米,装药八包。第二门炮打二百五十米,两百六十米,装药十二包。这样十门炮就算有一门哑炮,也还有九门发挥了作用。我指挥令一下,炮就打出去了,一响后,一枚接一枚,跟着打上去。炮弹多的是,美国人运来的,炮弹要好多有好多,打了几十百把发炮弹上去。把整个的观察所的瞭望台,打得精光。上面派人来问,说是我在指挥打的。马上宋希濂就下了嘉奖令,奖金八百块钱。后来营长(副团长)负伤下去了,副营长把手打断了,连排长也死光了。大概还有一百一二十人的样子,就要组织一个加强连,要我当连长,还下了命令。正式授予的,荣誉一师二团三营改成为加强连,授予黄时建为加强连上尉连长。整个801,802以及滚龙坡的阵地归我一个人指挥。

战场原貌

没有干扰以后,工兵的进度就很快了,几天以后挖出了左右两条暗槽,直通到日本人的地堡下面,形成了两个炸药室,共安放了3吨多的强力的TNT,再把汽油桶滚进去,测量准确后。外面的人全部后撤200多米,一按电钮,哐当一声,地震一样,把松山那个主碉堡,主碉堡有好大呢。有中南大学礼堂两个大,掀起了几丈高,后来听说,就是这一轰,松山的主峰被整体削低了一米多,也不知是真是假。

打仗呢没别的,就是要敢拼命,舍得死,那时不讲艰苦,都是拼命,都是亡命之徒。那上去了都是不要命的。我是在组织连队扩大战果时负的伤,在协助103师搞一个暗堡时,不料阴沟里翻了船,被日本鬼子一颗枪榴弹,打在距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我爬是爬倒了。但枪榴弹的弹片打在我这里,把我的屁股削掉了半边,我当时就昏迷了,两块弹片卡在骨头里面,另外还有些小的,疼得要命。

()“在山脚的公路上,从腊勐开始,等着过江的担架那才叫多,一个接一个,排了好几公里长,有的重伤号,没有等到过江就咽了气,也有像我这样的轻伤号。我们都是当地百姓组织的民夫队抬过江去的”。

----------------荣誉1师上尉加强连连长黄天

我也不知道自已是怎么从阵地上下来的,怎么搞的都不记得了。后来别人才告诉我,下来几天了,我的意识都不清白,昏迷了好几天。但是奇怪的是,身上背的东西都还在,没少一点,连嘉奖令都在。

一家伙就到了大理,我也不知道如何到的大理,就入了陆军医院。陆军医院是中美合作的医院,有美国的顾问,美国的医生。我一身喷臭的,随哪个走过,都捏着鼻子。一是战场上个把月都没洗过澡了,连洗脸都有好久没搞过了。二是在战场上被死人的尸水泡的,那个味道是很难消除的。等我稍微清醒了,我就对护士说“给我洗个澡”。他们就把我抬去洗澡,那包扎屁股的急救包,也有好多天没换了,在水里一泡,云南那里都是温泉,纱布胶布就泡掉了。我一泡下去,温泉水很热,蛆婆就在水里翻,水一冲到伤口,人疼得死马上又昏了过去,他们那些护士只好又把我抬回来,让美国医生过来看,医生帮我打了急救针后说:“你这个澡洗得好,毒素都冲走了,就把骨头上的两块弹片取出来就可以好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兴打麻醉针,医生涂点麻药就下刀了,我的天,那真的疼得要死。反正那个时候我也已经不把自己当人搞了,以为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就忍着躺在那里,基本上也没什么乱动。骨头里的弹片取出来以后,屁股就没那么疼了。那个时候年纪轻口味好,又吃得,加上医院的伙食比打仗还是好些不,慢慢地这人就有气了,剩下来就看护士帮我的调理了。

这个时候松山已经完全胜利了,古话讲“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松山战役日本鬼子的部队只有多少人呢,日本鬼子的部队只有两个;联队搭点别的部队,大概只有三四千人的样子。松山战役消灭了日本鬼子三千多,俘虏了一百多人。我们自己的死伤呢,我们第八军八十二师,打得番号都没有了,一个师整个打完了。103师也好不到哪去,医院里有一个病号就是103师的,他跟我说:“听说我们那个师打完仗以后整编,师长一看全师人还剩下不到两个连,带头放声大哭。”一边讲就一边哭,那是真的心酸。

后来就是慰问团来了,慰问团的总团长就是宋美龄,副团长是李德全。李德全是冯玉祥的夫人。还有个昆明分团,团长叫顾映秋,是龙云的夫人。另外那些穿长袍的,中山装,还有军服的,那我就搞不清楚了。只晓得有一个白胡子老馆子,不晓得是沈钧儒还是张君励,反正像那样的人,有胡子,很长的。当时远征军在蜡戌会师,他们在那里慰问后,顺便到陆军医院来慰问我们这些伤兵,来的时候,每人都发一个慰问袋。慰问袋里每人有五块钱,一条毛巾,还有一套衣服,一包烟,还有吃的东西。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算了不起的了。慰问团的那个长胡子老先生带着宋美龄、李德全,顾映秋三个女的,把每个伤员的位置都走到了,亲自给每一个人发慰问袋。他们慰问到我的位置时,我侧着屁股睡着了。他们一来,我一看是他们,我就拼命爬起来,想跟他们敬个礼,刚好那天我穿的那件衣服上,有中央陆军军官学校18点7的字。这就说明我是黄埔军校十八期第七总队的,宋美龄也看见了这几个字,“哎,你是黄埔军校的,你是校长的学生啊”,我说“是的”,“哎呀,你哪里负伤了”,我就指给她看,然后我还从格笼里头拿出证件给她看,她接过去一看,连黄埔军校的毕业证书登记证证件都有。连声说:“哎呀不错,你还只有二十一岁啊”,我说“是。二十一岁”。她说“那大有前途,还两次立功啊”。然后就很仔细的看了我的伤口。还喊那个美国人过来用英语讲了几句话,我是听不懂。不过我猜她讲话的意思是,“这是最高统帅的学生。给他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治疗,用特殊的营养,这个伢子只能救活,并且要健康地成长”。最后嘱咐时她和护士说的普通话,我就听懂了。

李德全也有意思,看见宋美龄和其他人说话去了,她就赶快也拿了一个慰问袋放在我的铺上,龙云的夫人一看,不好意思,就要她的副官去拿,她已经没有慰问袋了。最后没法,就让副官把云南的那种光洋,富滇新银行出的半圆的那种,包了10块。还用手巾包了放在我的枕头下。最后走的时候,那个胡子老倌看他们都慰问了,他就把他的一支派克笔送给我了。那个时候,派克笔还是蛮贵的。送给我,我开始不想要,但他硬要送给我,还在我的本子上写了八个字,“英雄青年大有作为”,没有签名,不晓得叫什么。

慰问团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就特殊化了,变成了医院的特殊人物了。那个时候最好的药是盘尼西林。他们刚刚走,护士医生就来注射盘尼西林了。真的是用最好的药,看着肉就涨起来了。吃呢,吃顶好的营养餐,送到铺上来吃。我走路不方便,就睡到铺上,让护士一勺勺的喂。那护士妹子,好热情的。这样我的伤口,除了那条打断了的筋,就是附在骨头上通脚的那条筋之外,就基本都好了。那个美国医生水平高,是个上校。他从另一个刚刚死掉的人的身上,取了一节筋出来,用手术把它跟我的脚接起来,我就可以走了。八十岁以后可能老化了,就走得不蛮好了。现在我九十岁,就要拄棍子了。

松山战役结束以后,整个第三营。我们这个加强营,归还建制。归还建制的时候,回去剩了一十八个人报到。二团团长周藩亲自接待这一十八勇士回团。周藩解放后是湖南省参事室的参事。抗日战争五十周年纪念会上,他在那里发表讲话:“连排长都死尽了。十八个勇士回去没有一个连长排长呐!十八个都是当兵的呐!”我就站起来,“报告首长,还记得我吗,”我说,“还没有死尽,还剩了我。我是你下面的排长。后来在松山加强营的时候,归李副军长直接指挥的加强营。后来当了连长,剩了我。”他连忙从台上走下来跟我握手,拍了我的肩膀:“哦,你就是那个小鬼!”

【注释】

[1]文中老人说的这两个师的情况比较特殊,其实是指这两个师的构成比较特殊。荣誉1师的士兵主要是从淞沪会战,南京会战,武汉会战退下来的伤兵,作战经验丰富,作战手法熟练。该师在昆仑关一战中,打出了威名,被日本人称为“天下第一师”。82师的情况就更特殊了,该师主要以广西与贵州交界的土匪构成,单兵作战能力强,胆子大。善于山地作战。这也是后来调第八军去打松山的主要原因之一。

[2]文中老人回忆的这一段其实是因为老人对战役全局的认识不够,所以没有展开充分。当时的真正情况是,松山久攻不下,战局陷于胶作。日军派了师团的主力。五个大队驰援松山,龙陵。如果日本人守住松山,在雨季里被分隔成三块的中国军队,将因为后勤保障的缺乏而被日军各个击破。导致全线崩溃。如中国军队拿下松山,则满盘皆活,滇缅公路将连城一片,日军也因为缺乏后援而失败。所以,卫立煌下了死命令,担任攻击的部队,哪怕是战至一兵一卒,也不能后退半步。违者军法处置。因为双方都明白松山的关键性,因此攻击战打得异常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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