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动物展:第四幕

2021-07-23  本文已影响0人  佐撰

舞台内景漆黑。巷子灯光幽暗。教堂塔楼传来低沉的钟声,敲了五下。

汤姆出现在巷子尽头。塔楼每传来一声沉厚的隆隆钟声,他就浑身一颤,叮呤铛啷一阵微弱的乱响,似乎刻意传达这个渺小的战栗着的人与那至尊无上、全知全能的神之间的对比。这,以及他踉跄前行的步态都表明他喝了。他往逃火梯平台上爬了几级台阶,灯悄然亮了,劳拉出现。她穿着睡衣,盯着前厅里汤姆空空的床铺。汤姆在口袋里乱摸钥匙,掏出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一把电影票根和一个空酒瓶子。最后,他总算摸到了钥匙,刚要插入锁眼,钥匙却从他手中滑落。他划亮一根火柴,蹲在门前。

汤姆:[苦涩地]就一道缝——它就漏下去了!

[劳拉打开门。]

劳拉:汤姆!汤姆,你在干嘛?

汤姆:找钥匙。

劳拉:你这一整个晚上都去哪儿了?

汤姆:看电影。

劳拉:看了一夜电影?

汤姆:是加长夜场。有一部嘉宝的,还有一部米老鼠,还有旅游风光片、新闻短片和新片预告。还有管风琴演奏和一组牛奶行动的节目【译注:牛奶活动Milk-Fund是为穷人家孩子能喝上牛奶发起的公益活动,会在影院募捐。】——两者同时播,结果搞得一个胖女人和引位员打得不亦乐乎。

劳拉:[天真地]你非得从头看到尾?

汤姆:当然!噢,我还忘了呢!还有一场大型舞台节目!主角是魔术师马尔沃利奥。他变得一手好戏法,完美,像是把水在两个陶罐间倒来倒去。一开始变成白酒,然后又变成啤酒,后来又变成威士忌。我之所以知道那是威士忌,是因为他需要有观众上台给他当助手。我就上去了,两场表演我都参与了。那是肯塔基州出的波旁威士忌。这家伙特别大方,送人纪念品。[他从后兜掏出一条彩虹色的亮丽围巾]他给我的。是他的魔术围巾。你拿去吧,劳拉。你在金丝雀笼子上一抖,就能得一缸金鱼。你在金鱼缸上一抖,金丝雀凌空而去……不过,最完美的魔术是棺材逃生。我们把他钉进棺材里,而他一根钉子都没动就逃出来了。[他进到屋里。]这是我将掌握的魔术——助我逃出这火柴盒的境遇。[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开始脱鞋。]

劳拉:汤姆——嘘!

汤姆:你嘘我干嘛?

劳拉:你会吵醒母亲。

汤姆:好滴!好滴!算是回报那些“起床!奋进!”了。[躺下,嘟囔]你知道,钻进钉死的棺材不需要什么智商,劳拉。但谁特么能一根钉子都不碰地逃出来呢?

[好像是回答他的问题,父亲那张咧嘴笑的照片亮了一下。]

场景暗下去。

[紧跟着,教堂的钟敲了六下。敲第六下时,阿曼达的闹钟也响了。一会儿,我们听到她喊:“起床!奋进!起床!奋进!劳拉,去,叫你弟起床奋进!”]

汤姆:[慢慢坐起来]我会起床,但我奋进不了。

[灯光加强。]

阿曼达:劳拉,告诉你弟咖啡好了。

[劳拉溜进前厅。]

劳拉:汤姆!——快七点了。别让母亲发狂。[他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她心急火燎地]汤姆,一会儿跟母亲说句话。跟她和解,道歉,和她说话!

汤姆:她不会理我的。是她先开始冷战的。

劳拉:只要你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她就会理你了。

汤姆:她不说话——有那么悲摧吗?

劳拉:求你——求你了!

阿曼达:[从厨房冲外喊]劳拉,我吩咐你的事,你是去做呢,还是我得自己穿衣服出去自己做?

劳拉:我去,我这就去——我马上穿外衣。[她紧张兮兮地戴上顶已经没形了的宽檐呢帽,行动一惊一乍的,同时恳切的目光望向汤姆。又冲向外套。她的外套是阿曼达的,尺码不对,对劳拉来说,袖子太短了。]黄油和什么?

阿曼达:[来到前厅]就要黄油,让他们记帐。

劳拉:母亲,每次赊帐他们都给我脸子看。

阿曼达:棍棒石头可以打断我们的骨头,但加菲克尔先生的脸子伤不到我们。告诉你弟他的咖啡要凉了。

劳拉:[在门口]照我说的去做,行吗?行吗?汤姆!

[他郁闷地把脸转开。]

阿曼达:劳拉,要么现在就去,要么就别去了!

劳拉:[冲出门]走啦!走啦![旋即传来她的叫声。汤姆一跳三尺高冲到门口。阿曼达也紧张地跑进来。汤姆打开门。]

汤姆:劳拉?

劳拉:我没事。我滑了一下,但没事儿。

阿曼达:[担心的打量她]要是有人在逃火梯上摔断了腿,房东就该被起诉赔光他的全部家当![她关上门。想起来不该说话,就走进另一个屋子。]

[汤姆没精打彩地走进来喝咖啡,阿曼达转身背对着他,笔挺地站着,面向窗外那巷道上阴沉沉、灰蒙蒙的天空,天光映在她那上了年纪却孩子气的脸,可怕地棱角分明,好像杜米埃(Daumier)的讽刺画。]

[音乐轻柔地响起:“万福玛利亚”]

[汤姆既难为情又不开心地瞟了一眼背对着他的那人,在桌边坐下。咖啡滚烫的。他啜了一口,烫得嘘了口气,又吐回杯子里。阿曼达调匀呼吸,半转过身。马上又矜持起来,转回去面对窗户。汤姆吹着咖啡,用余光打量他的母亲。她清了清嗓子,他也清了一声。他慢慢站起来,又缩回椅子里,抓着头,又清了下嗓子。阿曼达咳嗽了一声。汤姆双手捧起杯子吹着,他的眼睛从杯沿上盯着他的母亲好一会儿,随后,他慢慢放下杯子,尴尬地、犹犹豫豫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汤姆:[声音沙哑]母亲,我,我——很抱歉。母亲。[阿曼达浑身一颤,长出了一口气。她的脸扭曲着,像孩子似的流下眼泪。]对不起,我昨天说的那些话,所有我说过的那些话,我不是那个意思。

阿曼达:[抽泣]我全心全意地对你们,却成了巫婆,我自己的孩子竟如此恨我。

汤姆:不,你不是!

阿曼达:我太担心了,睡不着觉,这事让我神经衰弱。

汤姆:[柔声地]我知道。

阿曼达:这么多年我不得不单打独斗。你是我的右膀左臂。你别倒,别失手啊。

汤姆:[柔声地]我尽力,母亲。

阿曼达:[雄心大振]尽力!你会成功![这念头使她屏息静气。]啊!你——你天资卓越,我的两个孩子都——非比寻常!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太为你们——骄傲了!我是那么幸福,和感恩——对我保证一件事,儿子!

汤姆:什么事,母亲?

阿曼达:保证,儿子,你保证永远不会成为酒鬼!

汤姆:[转向她露齿一笑。]我永远不会成酒鬼,母亲。

阿曼达:我可害怕这事了,就是你喝酒这事!吃碗麦片吧。

汤姆:咖啡就好,母亲。

阿曼达:全麦饼干?

汤姆:不,不,母亲,我就喝咖啡。

阿曼达:你不能空着肚子去干一天活。你还有十分钟——别这么灌!喝太烫的东西会得胃癌……加点儿奶油。

汤姆:不,谢啦。

阿曼达:降降温。

汤姆:别!别!谢了,我要喝黑咖啡。

阿曼达:我晓得,但那对你不好。为了健康我们不得不尽力而为。艰难岁月,我们必须得互相依赖——就是为了这个,我支开你姐,这样我能和你商量商量,这非常重要。如果你不跟我说话,我也会跟你说话。[坐下。]
汤姆:[柔声地]你想跟我商量什么事,母亲?

阿曼达:劳拉!

[汤姆慢慢放下杯子。]

[屏幕字幕:“劳拉”]

[背景音乐:“玻璃动物展”]

汤姆:噢——劳拉。

阿曼达:[摸他的袖口]你知道劳拉是什么样。安静,但静水流深啊!她观察入微,而且,我觉得,她把看到的事都在心里反复思量。[汤姆抬眼看。]前几天我回到家发现她在哭。

汤姆:哭什么?

阿曼达:哭你。

汤姆:我?

阿曼达:她认为你在家不快乐。

汤姆:啥事让她有了这念头?

阿曼达:啥事让她有了这念头?无论如何,你行为乖张。我,我不是指责你,你要明白!我知道你的志向不在库房,就像这世间所有凡人一样,你不得不——自我牺牲,但,汤姆,汤姆——活着不易,需要斯巴达人的坚忍精神!我一肚子心事没法说给你!我从来没说过——我爱过你父亲。

汤姆:[柔声地]我知道,母亲。

阿曼达:而你,我看到你正要走他的路!在外面呆到老晚,还,嗯,你还在那个可怕的晚上喝了酒。劳拉说你恨这栋公寓,你整夜往外跑就是为了逃出去!真是这样吗,汤姆?

汤姆:不。你说你有一肚子心事没法说给我。我也是一样。我也有一肚子心事没法说给你!我们彼此尊重吧——

阿曼达: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呀?汤姆——你是不是一直不安于现状?那些个晚上,你去哪儿了?

汤姆:我,去看电影。

阿曼达:为什么你看那么多电影,汤姆?

汤姆:我去看电影,因为——我喜欢刺激。刺激是我工作里少有的东西,所以,我去看电影。

阿曼达:可,汤姆,你去电影院也去得太多了!

汤姆:我喜欢刺激,多多益善。

[阿曼达看起来有些困惑,接着,好像受了伤害。这熟悉的诘问盘查使他又变得冷酷和不耐烦。阿曼达对他的态度也变回怨天尤人。]

[屏幕图像:一艘飘着海盗旗的帆船。]

阿曼达:大部分年轻人从职业里寻找刺激。

汤姆:因为大部分年轻人不在库房干活。

阿曼达:这世上满是在库房、在办公室、在工厂里干活的年轻人。

汤姆:他们全都在工作中找到刺激了?

阿曼达:有没有刺激他们都一样干活!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疯狂的刺激。

汤姆:男人本能就是爱人、猎手、战士,这些本能,库房工作一样都没有。

阿曼达:男人靠本能!别跟我提本能!本能是人类应该避免的!它属于动物!基督
徒的成年人不需要它!

汤姆:那,基督徒的成年人需要什么,母亲?

阿曼达:高级的东西!心智和精神!只有动物才满足于本能!你理当追求更高尚的东西,比猴子啦、猪狗啦更——

汤姆:我认为他们并非如此。

阿曼达:你开什么玩笑。算了,这不是我要跟你讨论的事。

汤姆:[站起来]我没时间了。

阿曼达:[按住他的肩膀]坐下。

汤姆:你想我被盖上迟到红签吗?

阿曼达:你还有五分钟。我想聊聊劳拉。

[屏幕字幕:计划和准备]

汤姆:好吧。劳拉的什么事?

阿曼达:我们必须得为她计划和准备一下。她比你大,大两岁,可到现在,啥事都没发生。她就这么随波逐流无所事事。我太怕她这么无所事事了。

汤姆:我猜她就是那种宅女型的姑娘吧。

阿曼达:没这种类型的姑娘,真有的话,也太可怜了!除非她宅在自己的家里,和丈夫!

汤姆:什么?

阿曼达:噢,不祥之兆已经摆在我眼皮子底下了。太恐怖了!你越来越让我想起你父亲!他整天不着家,一句解释也没有!——然后,跑了!再见!把麻烦都丢给我。我看到你那封从商船公司来的信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梦。我可不是蒙着眼罩在这儿。好得很啊,你去吧!但你得等有人取代了你的位置。

汤姆:你说什么呢?

阿曼达:我的意思是,一旦劳拉有人照顾了,结婚了,有了她自己的家,独立了——你就自由了,爱去哪去哪,上天下海,追风逐浪。但在此之前,你得照顾你姐,我不是说我,因为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我说的是你姐,因为她还年轻,不能独立。我让她去上商务学院——一场灾难!吓得她吐得一塌糊涂。我带她去教堂的青年联谊。另一场灾难。她跟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跟她说话。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摆弄那些玻璃片和黑胶片麻木自己。这样的姑娘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汤姆:我能做什么?

阿曼达:你别自私!自己,自己,自己,你整天想得就是这个。[汤姆跳起来,走过去拿外套。他的外套又难看又厚重。他戴上了顶有耳包的帽子。]你的围巾哪儿去了?戴上羊毛围巾![他气哼哼地拉开衣柜,把围巾在脖子上,拉紧。]汤姆!我还没说我想要你干嘛呢!

汤姆:我已经太晚了——

阿曼达:[拉住他的胳膊,缠着他,继而,不好意思地]你们库房里,有没有,一些,不错的小伙子?

汤姆:没有!

阿曼达:一定会有……几个吧。

汤姆:母亲——[手势]

阿曼达:找个家世清白的——不能喝酒——替你姐约他出来!

汤姆:什么?

阿曼达:为你姐!约人!互相了解!

汤姆:[贴在门上]我的老天!

阿曼达:好吗?[汤姆打开门,阿曼达恳求地]好吗?[他开始下楼梯]好不好?好吗,亲爱的?

汤姆:[回头喊]好!

[阿曼达迟疑地关上门,表情焦虑,又有些许希望。]

[屏幕图像:闷骚的杂志封面。]

[灯光打在正在打电话的阿曼达身上]

阿曼达:埃拉·卡特瑞特?我是阿曼达·温飞儿!你好吗,亲爱的?你的肾病怎么样了?[数到五]太可怕了![数到五]你可真是个基督教殉道者,是的,亲爱的,你就是,基督教殉道者!啊,我刚刚碰巧注意到我的小红本上记着你订阅的《主妇之友》马上到期了!我晓得你肯定不愿意错过下一期上要发表的第一期连载。是贝茜·米·豪坡尔写的。她写的《三人蜜月》是不是很奇妙很有意思啊?这个连载可是《三人蜜月》之后的第一部作品,我相信一定更有爱。以上流社会为背景,长岛上一群爱马人的故事。

淡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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