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秘密
01
“老巫婆走了。”早上一看見我,朱利婭就對我說,但我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見我沒反應,她又說:“維珍辭職走了。”原來她口裡的“老巫婆”就是大家姐維珍,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么叫她,平時我一點也看不出朱利婭不喜歡大家姐維珍。
這個消息讓我感到很意外和突然。
約半個月前,大家姐維珍曾告訴我旅遊部要裁員,她收到的消息是千真萬確的,但詳情略有些偏差,准確地說,是旅遊部要削減一個人,調一個人到客房部制服房去,而不是炒掉一個人。
而那個被調動的人,不是我,而是大家姐維珍。
據說,收到人事部通知後,她當場就提出了辭職,甚至不惜支付相當於一個月工資的代通知金,作為即時離職的賠償。
可以想像維珍收到調動通知時是何等吃驚意外,就像我今天突然聽到她離職的消息感到吃驚意外一樣。
也許她覺得,將她調去制服房,是對她莫大的羞辱,如同一位素受寵愛的妃子突然被打入冷宮,又如一位寵臣突然被貶謫荒蠻。
制服房,也許在她看來,是一群長相平庸、低學歷、年紀大的老女人才呆的地方。
而她,雖然已四十九歲了,但風韻猶存,畢竟她是曾經的“尖東一枝花”,是酒店大堂女神,是酒店形象代表,是人人尊敬的大家姐,她在酒店的江湖地位不可替代。
她一定習慣了站在酒店大堂做女主角,若不能擔任女主角,她就寧愿退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大概就是她的性格和對自己的定位吧。
大家姐維珍就這樣離開了服務了二十多年的酒店,離開了尖東。
“維珍大把錢,做不做這份工她都無所謂,她在廣東道有一套房子自己住著,黄埔花園還有兩套房子出租,她又不缺錢,辭了工作一個人去環遊世界,不知几好!”大堂清潔工阿月說。
她和維珍同一天進酒店,而且都是做酒店大堂,不過一個在大堂旅遊部工作,是大堂一姐,一個做清潔工,恰恰兩個人都是單身,所以兩個人私底下應該交情不錯。
哇,我想不到大家姐這么富有,三個物業,算一算至少有七百萬身家,真是一個小富婆!一定是二十多年來積省吃儉用,再加上理財有道,才積聚了這么多財富。
有錢真是好,說走就走,說辭職就辭職。
02
香港的8月相當酷熱,雖說在節氣上是立了秋,但那個秋,恐怕至少要等兩個月後才肯真正露面。
一連几天都相當悶熱,那天早晨終於下了一場大雨,把一連几天的燠熱沉悶沖洗得一干二淨。
穿過尖東廣場,馬路對面就是我上班的酒店了。遠遠地隔著一條馬路,我就感到酒店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氣氛,酒店門口聚集了十來個警察,門前空地上擺著“雪糕筒”,有一塊空地用膠帶封著,出出進進的人神情肅穆。
我想,發生什麼事了呢?
進了更衣室,聽到大家議論紛紛:金先生死了,被人用刀捅死的,就是今天早晨的事,就在酒店門口。
這個消息,在我聽起來特別陰森恐怖,因為金先生是我認識的人,曾經三年裡我每天進入他的房間,雖然我對他感到陌生,雖然我連他底褲穿什麼牌子也沒弄清楚,但我對他又感到很熟悉,今天他突然慘死在酒店門口,我覺得不可思議,想像鋒利的刀刃一刀刀捅進他的身體,他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痛苦呻吟或嚎叫……
我抑住自己不要去細想那個場景,但我忍不住進入到那個場景中去。
接下來几天的報紙頭版頭條,鋪天蓋地都是金先生的消息,“尖東大佬倒卧血泊”,文字能寫多血腥就多血腥,甚至還刋登了地上有一灘血蹟的照片-是金先生的血,他的照片,他的生平,他的發蹟史,他的“英勇”事蹟,他在江湖上的秘史,未經證實的猜想和傳聞都寫滿了報紙。
我無法將報紙上描述的那個“尖東大佬”,和作為一個酒店普通住客的金先生聯繫起來,報紙所寫的傳奇式神秘人物,和我認識的金先生,好像是兩個人。
2009年8月,金先生被刺,無疑成為轟動全港的大新聞,血、暗殺、黑幫、尖東,具備了一切吸引眼球的元素,這一切令我感到極其殘酷和恐怖,不單是他被刺殺這件事,還有他被刺殺後新聞的消費姿態。
“唉,金先生死了,維珍一定傷心死了。”那天下午,阿月一邊像征性地在柜台前揮舞著手中的抹塵布,一邊似是自言自語在我面前說。
“維珍好傷心?”
金先生死了關大家姐維珍什麼事?我好一陣都沒反應過來,不知道阿月為什麼將風牛馬不相及的兩個人扯到一起。
電光火石間,維珍胸口的粉紅色心形吊墜、粉紅色心形耳環,還有她涂成粉紅色的指甲,以及她的粉紅色手袋突然一齊跳進我的腦海。
几年前金先生房間裡那支几乎搞出人命的粉紅色柄牙刷也在我的腦海浮現。
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我總是領悟得太遲,知道得太晚。我恨這個世界有太多的秘密,而有一種秘密很奇怪,居然叫作“公開的秘密”,就是對所有的人都是公開的,惟有對你,是一個秘密,使得你看起來像一個十足的傻瓜。
我想起每次金先生從酒店大堂走過,總是遠遠地向旅遊柜台看過來,投過來深深的一瞥,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向他微微一笑,告訴他:我也看見你了。
我甚至為我和金先生共同擁有那支牙刷的秘密感到自豪和微微的竊喜,我還想,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和金先生之間有一個秘密,我會永遠為他保守這個秘密,讓這個秘密成為真正的秘密。
原來,我死死握在手裡、努力藏掖的,只是一個“公開的秘密”。